庄疏庭回过神,抬脚掠向门外,果见一名青衫男子立在门口,干净文雅,约摸三十余岁,背着药箱,面上隐露焦急之色,她忙道:“有劳郎中速速为他治伤。”
那郎中一脸焦急,倒拨冗向她行了一礼,方奔入雅室。
庄疏庭心中疑惑一闪而过,从未见过如此多礼的郎中。
“殿……主子,可清创缝合了。”那郎中手脚甚是麻利,不过片刻便准备妥当,又转头看向庄疏庭,殷勤道,“不知……姑娘怕不怕血,可要先到门外等候?”
“我留在此处。”庄疏庭往前一步,离听琴人更近些。
“嗯,”听琴人低笑,“她留在此处。”
那郎中瞧了眼听琴人,面上满是意味深长,少顷后恢复如初,看向庄疏庭,温声叮嘱:“姑娘离远些,小心鲜血飞溅,染脏姑娘衣裳。”
“不是已敷药止血?怎还会鲜血飞溅?”庄疏庭急急问询,又往前一步,紧挨听琴人而立。
听琴人望向那郎中,沉声道:“多话。”
“主子教训得是!”那郎中忙笑道,“姑娘放心,主子无事,有我在,万不会让主子多流一滴血。”
听琴人抬起脸孔,看向庄疏庭,只见她戴着那副鬼气森森黑面具,正专心致志盯牢他左胸血污处,那副认真模样,瞧着甚是可人。
他不禁唇角微勾,右手抬起,抚上那副鬼面具。
庄疏庭身子一僵,因听郎中说听琴人无事而松了一松的心,又因面具上听琴人的手而悬起。
那只手恍若寒玉,手指瘦削修长,从面具下巴处,慢慢抚上她双唇,路过鼻尖,最终停在她眼眸处。
她一动不敢动,只顾屏息,既怕他摘下面具,又隐有些许期待。
半晌后,那只手隔着面具,将她双眼蒙住。
听琴人声音低柔:“别动,处理好我便拿开。”
庄疏庭眨巴眨巴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听琴人又低低一笑,拇指隔着面具轻抚她下巴处,声音低柔:“乖。”
那郎中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中弯刀,见听琴人点头,方稳稳送往他断剑处衣襟。
庄疏庭果真一动未动,隐约听见几声闷哼,置于她眼眸处的那只手却稳稳当当,颤都未颤一下。
约摸过了半炷香,听琴人方拿开蒙在她眼眸处的那只手。
而此刻,她定在原地,亦一动不动,任由桓照夜蒙着她双目,兀自沉思。
内室一时静谧无声。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耳边传来铁器掉落银盘的声音。
取出来了。
庄疏庭回过神,长睫颤了颤,擦过桓照夜掌心。
她正欲抬手拿下他手掌,只听姜太医道:“殿下莫动,王妃莫动,还需缝合。”
又过了一盏茶,姜太医声音传来:“殿下,好了。”
桓照夜放下蒙着庄疏庭的右手,立起身,向两位太医点了点头:“多谢两位太医。”
两位太医忙不迭行礼:“份内之事,殿下……”
庄疏庭定定看向桓照夜,只见他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左臂伤口已用锦帛包好,雪白一片。
唯有一旁银盘中几摊满浸鲜血的锦帛,可窥方才惨烈之一斑。
白太医已写好方子:“殿下,王妃,万幸箭镞并未插入皮肉太深,每日按方子服药换药,莫要碰水,约摸半月,便可痊愈。”
庄疏庭问道:“他可会再发热?”
“王妃放心,只要按时服药换药,即便发热,亦无大碍。”
“多谢白太医,姜太医。”庄疏庭接过方子,轻唤何管家。
何管家本就守在门口,闻声忙道:“王妃有何吩咐?殿下他如何了?”
“殿下已无大碍,但还需按时服药。这是药方子,劳你即刻派人按方子煎药。”庄疏庭道,“另派人送两位太医回府。”
“是,王妃。”何管家接过方子,向两位太医道,“白太医,姜太医,请随我来。”
桓照夜披上早已备好的干净外袍。
“万幸殿下无事。”庄疏庭道,“我送殿下回房。”
“不必。”桓照夜似是想起什么,“王妃先去歇息。”
庄疏庭微怔一瞬,转身便往外走,头也不回:“王府的马车,该修一修了。”
“马车?”眼见庄疏庭要一头扎进雨幕,桓照夜急至她身后,伸出右手将她揽回,“我送你回房。”
庄疏庭停住脚,心中疑惑更深。
“殿下这是做甚么?欲拒还迎?”她凄然一笑,“殿下说挂念我,前往净梵山寻我。第二日却突然要下山,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
桓照夜一时分不清,庄疏庭这副令人忍不住对她心生爱怜的模样,是出自真心,还是装出来的。
“林子里又不顾性命安危救下我,还抱了我一路,让你松手都不松手。答应让我留在王府照顾你,”庄疏庭似是委屈极了,“可如今却连送你回房,你都不愿意。殿下明知我喜欢你,放心不下你。”
桓照夜无奈一笑,虽已知晓她是装出来的,说的亦非真心话,心中仍柔软一片。
“并非不愿你送我。”他温声道,“我回房便要沐浴更衣,恐你待着不自在,便想先送你回去歇息。”
“你伤了手臂,如何沐浴更衣?”庄疏庭道,“我更要送你过去,好帮你。”
桓照夜不发一言,白皙耳尖晕上一层淡粉。
庄疏庭眸光微闪,忙从桓照夜面上移开,语声带了点慌乱:“实是有些疲累,恐是帮不动你了。”
桓照夜耳尖已恢复白皙,拿起何管家留下的雨伞撑开:“闹了这一日,自是累了。”
因想起第一回来王府那夜种种,庄疏庭忙道:“我不住上回那院子,可好?”
“好,”桓照夜有求必应,“住我院中。”
二人出了南大厅,慢慢往桓照夜的院子走去。
庄疏庭颇为遗憾:“倒可惜了那株晚夜玉衡。”
桓照夜道:“明日便让场师移去我院中。”
庄疏庭微偏头,瞧向桓照夜,片刻后,又移开双眸。
不远处游廊下挂着一盏灯笼,红通通的,透出绵绵暖意。
隔着细密雨帘,那暖意,似浸了水的颜料,晕染开来。
庄疏庭不由得伸出手,指尖往那暖意探去。
桓照夜顺着她指尖望去,那灯笼火苗晃了几晃,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急风吹熄。
庄疏庭脚步顿了顿,欲将手放下,却被桓照夜抬手握住。
修长手指将她整只手包住,她怔怔瞧了半晌,待回神,方发觉桓照夜握住自己的是左手,忙道:“你的伤……”
“无妨。”桓照夜牵着她,慢慢往前走。
安置好庄疏庭,桓照夜独自回到自己房中,先收起挂在显眼处庄疏庭的画像,再收起她送给听琴人的琴,只留那副鬼面具。
忙完这些,又命人去瞧王府的马车,若有坏损,都修上一修。
庄疏庭在王府足足待了半月,待桓照夜伤口结的痂脱落,方回将军府。
这半月,说是照顾桓照夜,实则除了陪他用饭喝茶,下棋赏月逛园子,去桃林摘了几回桃子,也并未做什么。
除了桓照夜连带她的一应饮食皆有专人验毒,也并无什么发现。
桓照夜换回了从前的贴身护卫,比薛行聪明百倍也冷峻百倍的林止。
宫中竟无人来王府看望桓照夜,想必他并未将中箭一事禀告皇上和太后,又特意关照过两位太医及府中上下,故并无一人往外透漏半句。
当日他让她同去王府,待太医取出箭镞再回将军府,以免父皇和皇祖母怪她不够上心,如今想来,不过是借口罢了。
六皇子桓承岱倒去坐了一坐,也并无关切桓照夜身体之语。
只说偶然得了一筐蜂糖荔枝,肉脆爽滑,清甜蜜香,送半筐给桓照夜和庄疏庭尝尝。
竟甚合她的口味,她当着桓照夜和桓承岱的面,一颗接一颗,连吃七八颗。
许是桓照夜不喜荔枝,竟一颗未尝。
不喜也好,免得跟她抢。
哪知桓承岱刚起身告辞,桓照夜便命林止将那半筐荔枝一整个端走,又命厨房给她送来百合莲藕汤,对她说:“荔枝不宜多吃,容易心火旺盛。多喝些百合莲藕汤,去去火。”
她眼睁睁瞧着众丫鬟并众护卫哄拥而上,将半筐荔枝分了个干净,未给她留半颗。
在王府半月,桓照夜日日为她准备三颗桃林的蜜桃,她便日日都吃三颗,他倒不说不宜多吃。
若不是每回桓照夜只将表皮削掉,便整颗递来给她吃,她只怕又要疑心桓照夜便是琴馆的听琴人。
她不是不疑惑,为何每日都是三颗。
桓照夜是这么说的,他排行第三,便每日为她准备三颗。
简直莫名其妙。
自王府回来,桓照夜每日都命林止送三颗蜜桃至西偏院,还带话说,外头的统统不及王府桃林里的好,这蜜桃是给王妃一人的,请王妃务要记着吃。
香茗高兴得不行,时时念叨,小姐嫁给三殿下,真真是嫁对了人。
庄疏庭只当未听见。
她半步不离西偏院,一心一意读书练剑吃桃。
庄沅沅来了一回,非要同她比剑。
她虽烦不胜烦,因想起净梵山那场梦里的庄沅沅,便让香茗同她一战。
知晓连香茗的五十招都接不下后,庄沅沅再没来过,她难得有数日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