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历, 庆宁三年春,魏珣归政于少年女帝,避世蘅芜台。
女帝没有挽留,只隔三差五私服至信王府探望。
父女二人, 养了个共同的爱好, 司鼓。一面鼓, 两副锤子,一人一把, 按着曲谱奏着。
茶茶侍奉在侧,闻曲音不由掩耳,“实在太不堪入耳了。”
在举国最有权势的两人面前,这话也只有她敢说, 偏那两人连个“不”字都不敢反驳。
她,陪那人最久,听过最好的鼓乐。
而魏珣,还多了另一个爱好,便是驯养雪鸽。那些专门供给千机阁传递特快消息的鸽子,其实已经足够多。但他总嫌不够, 他每日临南而望, 盼着有一只鸽子能带回他想要的讯息, 想着多一只鸽子,便多一份希望。
然而, 时光苒荏, 鸽子腾空而起,凌空归来,乖顺落在他掌间,除了周身雪白毛羽, 便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魏珣便望着南方的天际,无声无息,良久伫立。
七七多次入府,皆看到此景,终于开口,“爹爹,我们出兵吧!”
魏珣转身看着她,沉默摇头。
“为何?”七七问,“我知道母亲如今代表梁国,我伐梁便是伐母,为天下笑。可是我不在乎,只要母亲能回来,我什么都不怕。”
“届时,只要说母亲亡于两军交战中,亦可全了她在梁国的名声,我们就一家团聚了呀。”
魏珣依旧沉默着,并不同意。
“爹爹,我们战得起,尚有十万兵甲横在百里沙漠口,这些年,西林府军也休整够了,近两年又一直在征兵扩建……”
“战得起的是大魏,不是我。”魏珣终于开口,“我,战不起。”
“爹爹,如此胜算……”
这日,七七的话还没有说完,魏珣便关了蘅芜台的大门,将她赶了出去。后任凭她怎样锤门呼喊,都不得回应。
直到杜有恪出现,将她拖走,亦给她一句,“你父亲,的确战不起。”
七七再闻此语,半晌终于明白过来,然回首那紧闭的殿门,不由掩面而泣。
大军至梁国,再如何突袭,终须时日。而她的母亲在歹人手中,不过方寸之地。若逼的他人狗急跳墙,母亲便首当其冲。
她的父亲,不敢赌这万一的变数。
想来,当年十万大军穿越百里沙漠,后不再前进一步时,她的父亲便已看清此间局势。
除非,母亲自己走出来。否则,他能做的已经到头,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他一生戎马,半世杀伐,翻云覆雨手掌尽天下大权,到头来只此一步,束手无策。
“母亲能走出来吗?”
“不知!”杜有恪凄怆摇头,半响却是红了眼眶,“但她一定会拼命努力的。”
当年临漳城危急之时,诸人皆已打算一死,唯她不愿。
生离,相较死别,总是存着希望。
为着渺茫的希望,隔着滚滚江水,她定是拼劲权力,他亦以余生相候。
寒来暑往间,已是庆宁四年。
避在蘅芜台的这两年,魏珣除了敲鼓喂鸽,余下的时间便是阅书练剑,偶尔看一眼七七送来的卷宗,也不愿再多费心力。
哪怕是关于先帝皇后与子嗣的处置,七七没有格杀,只是囚禁于皇家寺庙,安以余生,这样的事只要差不多,魏珣便也不再过问。
他让医官给自己按时切脉看诊,调养身子。
以前,和杜若误会横生,他便想着解了她危急,一死也无妨。后来两人解了误会,相爱相守,他便觉不枉此生,于生死之上亦看淡了。然而到了今日,他却开始格外贪生,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
因为,他的阿蘅还没回家。
然而,尽管他有心求生,无尽的等待亦消耗着他的心力。
这年,才入秋,他便大病了一场。
那日,一如往常,他坐在蘅芜台的枇杷树下,伸手接住鸽子,将它前后认真翻转着查看了一遍,确定仍旧什么都没有后,便松手任其飞去。
他低头笑了笑,余光扫过滴漏,已是午时二刻,是歇晌的时辰了。
结果起身时,只觉眼前一黑,踉跄间散了意识跌下身去。
起初,医官切脉施针,开方熬药。言其旧疾复发,并无大碍。却不想数日之后,魏珣便陷入了昏迷,而半睡半醒间,便是剧烈地咳着,咳到最后衣襟之上便是斑斑血迹。
七七怒而质问医官,“即是旧疾无碍,如何成这副模样?这些年,爹爹甚重保养,作息有时,你们不是说,他正当盛年,万寿无疆的吗……”
话到最后,已经复了少女孤弱的模样,没了威严,只余泣声。
诸人讪讪不敢言,最后,还是随侍最久的文太医垂首回道,“且不说殿下宿疾缠身多年,一口心气撑到此刻,已是疲惫不堪。除此外,还有最深的一重痛疾……”
“殿下,是心病啊!”
七七噙着一汪泪,忍着不落下,这是她最不想亦是最害怕听到的两个字。她可以传便宫廷国手,悬赏天下名医,可是她去哪里寻来母亲?
魏珣病中呢喃,不甚清晰。七七附耳静听,闻“阿蘅”二字。却也无言,只持勺喂药,安抚道,“那你听话喝药,把药咽下去,才能好好等你的阿蘅回来。”
药,喂不进。
医官便说熬过这个冬日,来年开春殿下便好了。
七七还未懂其语,杜有恪却听得明白,只浑身战栗,赤目望其人,“阿蘅还没回来,你怎么敢?”
天可怜见,开春之前,雪鸽划破由南到北的天空,带来千机阁密信。
七七奔至榻前,泣泪呼道,“爹爹,明铧与明镜又反目之相。你醒来看一看,娘亲、娘亲是不是有望挣脱明镜的掌控了?”
庆宁五年三月,春光正好,病了小半年的魏珣,终于可以下榻。便入宫与女儿辞行,欲回临漳。
“你有你舅父陪着,爹爹很放心。”
“那里,离你娘亲近一些。”
七七沉默不语,咬唇点头,眼泪簌簌而下。
魏珣亦默了半晌,终拍着她的手道,“罢了,明年爹爹再回去。总得等你及笄。”
七七唇口咬得更紧些,面上有笑,眸中带泪。
庆宁六年七月初七,是七七生辰,及笄礼亦选在了这日。
天未亮,魏珣便入了宫。正在梳妆的七七吓了一跳,“爹爹可是又失眠了……”
话出口,便也觉得好笑,他要真有什么不适,瞒她都来不及,如何还巴巴赶在眼前。
“我来,给你盘髻。”话是对着七七说的,然魏珣目光扫过七七身侧的茶茶时,不由有些报赧。
茶茶迎向他,不觉已经热泪盈眶,只点头道,“让你父王来,他梳得比嬷嬷好多了。”
别人不知,她却清楚。从永康四年开始,近十年,杜若但凡盘髻,皆由魏珣亲来。初时只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想他真得学在了手中。
七月底,魏珣启辰回临漳,走前,他本想将蘅芜台前的一株枇杷树和合岁的骸骨一起带走。那年回邺都,刀光剑影间,没能来得及。
然,想了两日,还是留下了。且让她们手足三人在一起,他与阿蘅,互有彼此,便已很好。
他与阿蘅,互有彼此,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从庆宁四年末至今,已近一年半,除了那封密信,依旧不见第二封,其途漫漫。
城郊官道上,七七十里相送。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两鬓已经泛白,眉宇间沧桑已现,而一身旧日白袍,虽被腰间玉革固着,却是空荡阔沓的模样。
为伊消得人憔悴!
七七突然便搂住了魏珣,伏在他肩头大哭,“爹爹,您实在太苦了。”
魏珣拍着她背脊,半晌方轻轻推开,笑道,“爹爹有你,苦什么?”
话落下,魏珣便也红了眼眶,他望着自己的女儿,“你娘亲、她才苦……她……”
“一个人!”
自杜若都走后,魏珣痛过、病过、念过、甚至恨过,唯独没有哭过,然这三字出口,他在瞬间眼泪纵横。
字字泣血,锥心刺骨。
他的阿蘅啊,又是一个人。
临漳城中,因着那份密信,那一点曙光,魏珣便重新开始安下心来。他告诉自己,在此处,实有意义。
即可为女儿守边关,又可候妻子归来。
而昔日属臣将领大半留在邺都辅佐女帝,唯有茶茶在陪伴了七七数年后,重新随他来了此地。
这一日,魏珣在琅华殿长廊上司鼓,衣摆被扯了一下,顿时腰侧至下摆处线都裂了,连着他腰间挂着的香囊都掉落在地。
在庭中喂鸽子的茶茶看到,不由笑出声来,上前侍奉他。
“这便是你主子的手艺!”魏珣捡起香囊,看着针角都不藏的衣衫,嗔怒道。
茶茶丝毫不惧他,“如此,殿下还巴巴穿了一年又一年。幸得王妃给您多缝了两件,不然您连替换的都没有!”
魏珣却不再说话,他怔怔望着手中那个香囊,仿若看见了什么让他心跳剧烈的东西。香囊上的碧色丝线和流苏,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褪了色。
他凑近细敲,遂又举至阳光下看过,根根白色银亮,柔软绵密,不似丝线,竟如白发。
他颤抖着将那个香囊捂在心口,永康三年,她送他的生辰礼,竟是她白发所绣。
白头偕老,她没有说过。
但却早已无声,陪着他白首。
而他回首望向殿中,便仿若看见那个那女子,又坐在临窗的座塌上,持着针线,篦过自己黑白掺杂的发间,正笨拙而用心地给他缝制衣袍。
一如昔年模样。
他望了半晌,抬眼见得秋高天净,日光正好,便率了一队亲兵,入百里沙漠狩猎。茶茶拦了半日,最后只得跺脚怒目,给他多护一重铠甲。
待天黑归来,茶茶便又忍不住泪目。
魏珣猎回两头七色梅鹿。
这个冬天,他窝在琅华殿偏殿中,剪了缝,缝了拆,拆了再缝补,除夕那日,终于作出一双靴子。
捧在怀中,开心得像个孩子。
抱了半晌,放入库中,同以往那些她穿过的旧靴一道,整整齐齐地排好。
此后,这爱好便有多处一重,捕鹿,缝靴子。
王宫之中,年过不惑的男子,司鼓,养鸽,狩猎,缝靴,甚至从不信神佛的他,开始频繁出入汤山庙宇。
倒也不是为了进香,原是这地是她为数不多常去之处。他来,感受一点她的气息。
寺中高僧了悟初见他,凝目半晌,方道,“原是施主。”
魏珣抬眸,“大师见过本王?”
“不曾,只是观面相,施主原是无来生之人,却被赠了来世。”
魏珣蹙眉不解。
了悟便道,“昔年有女,与夫结来生缘,奈何其夫杀戮盛,此女长跪佛前,以慈心劈己半个来世,赠与她郎君。共享来生。”
魏珣额首,今生到来世,她全部给了他。
已是庆宁七年春,魏珣独守王宫威严不再,心境却越来越平和,大抵也已看开,他与杜若,原不过那一句诗词。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然对比前世,他回来不见红颜白骨,抱憾十七年,今生至少尚有一丝希望,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这份希望,终究没有落空,这年的六月里,时隔近三年,他收到第二封千机阁密信。
“明铧兄妹,王不见王,已成水火。”
魏珣持信望南,阿蘅,一直在努力。
转眼入冬,竟得了第三封信,明镜失权。
魏珣止住心中激动,却没有妄动,若是杜若真正得了自由,便该是她亲笔。没了明镜,还有其他宗亲,还有明铧。
他曾想着,以昔年战场上对明铧的了解,是否尝试与之通信,然到底放弃了。
他,不敢。哪怕只是对杜若万分之一的伤害,他都不能允许。
冬已过,春又来,入伏又入秋,庆宁八年隆冬,澜沧江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魏珣披着大氅,站在城楼上,望着被冻住的广阔江面,站了一日又一日。
雪锁江水不流,遂成冰路,难道不是预示着他的阿蘅可以回来了吗?
终究,他没有望见归人,先得了消息。
这消息,已无需千机阁暗子营传送,诸国皆知。
梁国女君崩逝,留遗诏,传位于亲王明铧。
于梁国史册,对这位女君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却道尽了她离奇又传奇的一生。
昔有帝女亡于外二十八载,后回国,除奸佞,平内乱,迁都南处,终其一生,无夫无子,享年四十。
这一日,于大魏历,是庆宁九年正月十六,澜沧江上,冰面未化,雪飘依旧。
梁国之地千里缟素,户户白幡,明铧亲王扶棺出都城,葬女帝于陵寝,与母同归。
于此同时,一架马车从偏门出,直奔澜沧江。
临漳城楼上的男人,又哭又笑,跌跌撞撞下城楼,策马奔向江面,直到马车停下。
漫天风雪里,一马一车长久伫立。
终于,马上人下马,车中人掀帘。
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夫君,阿蘅回家了。”
“恩,我来接你了。”
——至此,世间再无杜氏女郎,亦无梁国女君。唯剩,信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