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山庙宇回去, 天已经擦黑。在距离王宫还有十多里的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车内,杜若惊了惊,她猛地松开荣昌的尸体, 伸手就要将躺在茶茶怀中的孩子护过去。
“王妃, 是殿下。”柔兆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杜若一颗心便落了下来, 嘴角不自觉扬起一点笑意。然不过一瞬,她又觉背脊发凉。
这日, 魏泷的刺客卷土重来,荣昌死于刺杀,兄长被困大汤山,而她竟是梁人, 还是梁国最尊贵的公主。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日里。她有些回不过神,只死死攥紧了一旁那件带血的衣衫。而拢在袖中的那枚金印,她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放。
如同,不知该如何接受乃至面对这个身份。
外间火把高举,她听着踩蹬下马的声音, 夜风吹开帘帐, 她便看见魏珣阔步向她走来。
箭袖银袍, 还是那副出尘如玉的公子模样。只是手中没有握扇,而是持着那柄多年未用的长剑。
今日晚归一个时辰, 他定是急了, 担心自己遇上不测,竟直接携剑而来。
杜若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突然便想起不久前荣昌说的话。
“问一问他,永康元年正月十六, 他强行将你带往临漳,仅仅是因为他知道杜广临要送你入宫为后吗?”
“再问一问他,从来不慕权势的他,如何要死握兵权不放手?为了封狼居胥,建功立业?别忘了,他可是年少封王,早在十数前就凭赫赫战功扬名天下!”
永康元年——
至今十三年,芸芸小半生。
杜若下马车时,将袖中锦盒给了柔兆,留她一句“非令不得取”,便往魏珣处奔去。
本也没多少路,她却跑得又快又急,整个扑在魏珣怀中,一手死死搂着他。
魏珣被她撞得心口直跳,又见她一副又惊又惧得模样,只按着她头紧拥了半晌,方抚着背脊小心翼翼道,“出什么事了,七七呢?”
“她没事,就是睡着了。”杜若闷在他怀里,片刻才又开口,“母亲……大长公主,她死了……”
“什么?”魏珣将她推开些,目光从她面上滑下去,方看见她手中攥着一件带血的衣衫。
他自然识得这件衣袍。
杜若转身望向马车,魏珣随她望去。
夜风吹得帘帐时起时落,魏珣接过火把走近,光影明灭间,他看见昔日大魏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便这般孤零零躺在车厢内。
她有夫君,杜氏广临,先时横刀立马护大魏疆土,后来误入歧途毒杀皇子,至死执迷不悟。
她有儿子,个个执甲一方,如今囿于朝堂谋算,死生不明。
她还有女儿,扰她半世不稳,被她伤到体无完肤。
而她自己,半生尊荣,肆意鲜活;半生荒谬,坎坷萧索。
清正殿中,魏泷接了消息,有片刻的沉默。
荣昌死了,他的母仇便算报了。
然而,他未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倒是见过荣昌,荣昌对他笑过,亦对他怒过。幼时在太尉府学习,荣昌给他煮过莲子汤消暑。虽说人人皆有份,但他记得,唯有他的那碗是自然放凉,不曾冰镇的。
她说,“珈玥脾胃不好,且忌去凉口。”
后来,她又说,“是你母妃交代的。”
他的母妃,苍山海氏,去岁颐庆宫中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妇人。
魏泷支手掩着半张面庞,忽觉掌心湿热。而露在外头的另外半张面容,却依旧冷毅阴沉,连着眸光都是冰寒雪冻。
他看着案上前两日呈上的战况,又想起司天部的预测,月底起大风,恐有暴雨。
让他们从一线天撤出来。心底有个声音响起。
然,耳畔的声音更清晰。
殿中的凌中胥说,“大长公主薨,如此宗亲部群龙无首,陛下可趁机收回下三部策英军。”
若杜氏嫡子皆在,归来自当按礼接手其中一部。
策英军六部,下三部掌于宗亲手,已逾百年,如此一统,他便可在帝王史册留下浓重的一笔。
丞相章文见帝王不语,悄声言语,“陛下若忧宗亲不虞,倒戈转向信王,臣有一计。”
丞相上前低声诉说。
魏泷听后不语,却也未再起让杜氏儿郎退出一线天的念头,只又拨三万策英军前往大汤山。
永康十三年五月初,整个北境况暴雨如注,大汤山处的战况极为不利。五国联军不知受何人指示,换了方案,半月内,连着两次,举半数兵甲攻之。
半数兵甲,也有四十万之多。
大汤山前后十二万策英军,面对守城战,尚且能守。只是其中两万敌军躲过混战的双方,直接绕道兵临一线天。
此处守将长官三人,分别是杜直谅,杜怀谷,杜有恪。生母异地亡故一月,他们尚且不知。
确切的说,自他们去岁六月来此,便被阻了一切音讯。尤其属于他们私人的消息,如信件,根本半点递不出去,外头的讯息同样传不进来。
饶是杜直谅再庸和不争,也看出了此间天子的意思。
杜怀谷更是从父亲被撤太庙起,便被然了本就火爆的柴芯,后又被莫名撤职调离,再被二次谴来一线天,若不是还守着杜氏祖训,估计早就反出北境,与天子当面斥问了。
杜有恪愈见沉默,这一年来,他无数次想起杜若那条被废的臂膀,还有和七七定下的诺言。他说会早些去看她的,可是去年便不曾再去,今年,明年也许再见不到了……
一线天原为邺都天然屏障,敌军攻破大汤山若取捷径便需经过此地。而所谓一线天,自是峡谷所在,极窄而深,大军渡过十分缓慢。若本**地再此伏击,敌军便难以过去。
但此处山体滑坡甚是严重。故而魏珣原本留守大汤山的西林府军便只是再此巡防和建构防御工事,从未这般长期驻守过。
如今魏泷让他们长期驻守,一年多来,未曾迎到敌军,倒是死在山石之下的杜家军已有上千人。
故而,此刻两万敌军前来,杜有恪便提剑上马,带兵甲迎战。
兄弟三人先前数次上书,要求前往大汤山九部,于前线杀敌,却皆被驳斥。杜直谅和杜怀谷尚且觉得陛下是忌杜氏军功,不愿他们再往上累计。杜有恪却再明白不过,中间还隔着旧日仇怨,陛下分明是想将他们困死在此。
如今只有一条路,便是借两军交战之际,趁乱送人前往临漳,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是跟随他们多年的将士,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氏族的恩怨,陪葬于此。
“三弟!”两位兄长拦住他,“我们与你同去。”
杜有恪摇头回绝,“五国联军乃一盘散沙而已,来此多为试探,不过一场计谋战,并非要生死相搏。再者,真有不测,杜氏百年荣光,总得有人延续。”
一线天外的的阔地上,两军交上了手。两位兄长带将士于山头瞭望。杜直谅督战,杜怀谷司鼓以振士气。
杜有恪所带兵甲不过五千,个个蓄势待发。而来者果然虽有四倍之多,却非一国之军,皆为多人指挥,又觉有大军押后,遂起骄意,为骄兵。
只是还不到半个时辰,双方阵列尚且齐整,五月一声闷雷,转眼便是疾风骤雨。
杜家军不惧战场杀敌,只是这山石滚落砸体,不非敌我。就近山体前交战的将士,不少眼看要被山石砸中,便索性拖个敌军人马一同殒命,亦是合算。
山石滚滚而下,敌军不曾遇过,已经鸣兵退敌。杜有恪自然知晓,要减少伤亡自然此刻收兵躲避山石是最好的选择。
然这是唯一的契机。
他们消息被锁,必是有人监视。唯有在乱军中方可避过耳目逃脱出去,遂带兵追击。
却不想敌军死中要求生,激起死志,便也有了斗志。
一时间,风雨如澜怒吼,兵革相击刺耳,马嘶人仰震天。
杜有恪手中宝剑断锋,换来军刀也卷刃,却依旧驾马杀敌。所踏之处,泥浆四起,血肉横飞,一个时辰内,双方彻底混作一团。
除了交战的人还能识处敌我,其他根本分不清是哪方将士。
杜有恪便起了收兵号,只是已经被山石逼仄,杀红了眼的敌军将领,哪里还能回过魂来,只率兵厮杀。
山头上杜直谅行军经验丰富,看出端倪,赶紧亲率缓军相助。
待他至阵中,刀枪剑戟已经砍向杜有恪,虽被他挥矛拦去大半,却还是有刀划过杜有客手臂,有剑刺入他胸膛。
敌军见援兵至,方回神知此地难攻,遂收兵逃去。杜有恪撑着最后的力气,抬手作式,命原定人马混入敌军中,后抄近路改道临漳。
他从马上跌落,被兄长救起的时候,尚有意识。
风雨之中,他看见杜若向他走来,笑靥明丽娇憨,柔柔唤他“三哥”。
“阿蘅!”他伸手在虚空,除了冰冷而肮脏的雨水,自然什么也碰不到。
阿蘅,世人眼中他的胞妹,原是他隐藏在亲情手足下,永生无望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