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城南,就在何岚儿的绣铺之外。
裴映慈不可置信地瞥了霍昭一眼,更猜不准他来此是打算兴师问罪?又或敲打警告……可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愿将毫不知情的何岚儿卷进来。
她脑子乱作一团,好不容易冷静稍稍,忙清了清嗓子,坐正定望霍昭,低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姐姐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为难她。”
裴映慈自知他聪明绝顶,对她的小心思从来了若指掌,此际根本无需再作无谓的谎言。
霍昭的目光扫过她俏白的脸,声音沉缓:“现在知道怕了?你原先不还理直气壮,倒像这都是我的错。”
这一声倒听不出喜怒。
裴映慈抿抿唇,又暗暗嘟囔:“怕有什么用……”
她垂着脸,眨了眨眼,实则心底很不服气,却又怕霍昭迁怒旁人,眼下不得不低头。
霍昭轻嗤:“小慈,我教过你,凡事不得贪功冒进,当心弄巧成拙。”
他稍稍换了只手作支撑,恣意地斜倚坐榻,目光冷锐地扫觑着她心虚错愕的脸,语气忽而渐重:“你这点小聪明能骗过谁?”
裴映慈小声顶嘴:“总会有一天,能骗过你就够了。”
霍昭低笑起来,似被她这孩子气的誓言逗乐。
她心虚不已,抬眸觑他,被灼戾的目光勾了一下,忙又别开脸,撇撇嘴:“你究竟想做什么……”
霍昭默了片刻,这才缓声道:“这些年她在京都相安无事,你以为是因为何家的面子,还是你裴家的面子?”
裴映慈由他一手抚教,自然明白霍昭断不是在问她,他从来不把话说开说死,非要她自己猜,真就十足的谋臣派头,教人好不头疼。
她暗自思忖了会儿,忽而悟到霍昭的深意,心下一怔,又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似乎仍不太确定。
她见霍昭面色沉静,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这回方肯定下来,面上收疑转喜,止不住扬腮一笑,不经意绽露右颊浅浅梨涡:“那你就是答应了?”
霍昭不答,稍稍挑眉,左臂虚撑起半身,姿态格外惬意潇洒。
裴映慈想要他的准话,忙凑上前,格外主动地坐上他的腿,双手施然落下环着他的肩,面色狡黠:“你答应我,那我也答应你,如何?”
霍昭一手落在她腰侧,稍稍一掐,力道倒不重,只惹起她酥麻轻痒。
紧跟着,大掌慢慢游移往上,长指轻轻摩挲她玉润小巧的下巴,凝脂般的触感,他爱不释手。
霍昭冷笑:“这事由不得你讨价还价。不过,今后再让我发现手脚不干净,当心你这双爪子。”
他忽而回落掌风,在她手背狠拍了一把,裴映慈吃痛低呼,忙收了胳膊,眼角噙起丝丝泪花,略有埋怨地瞪着霍昭,缩着腰便要从他怀里挣脱。
霍昭扣住她的腕,又往前一拽,敛眸觑她:“这便是你说的‘答应’?”
裴映慈扭着胳膊,倔强地瞪他:“是你方才没点头。”
她倔着一张小脸,瞧着气势凌人,实则害怕再不从他身上下来,不防要在马车上发生些什么,尤其还是青天白日大街上。她拿身体与霍昭作交易已十足悲哀,若真沦落到不分时辰场合肆意妄为这般境地,她便连那私窠子里的窑姐儿都不如。
霍昭见她连退几步,老老实实挨着侧沿坐好,一双手不自然地把衣襟拢得紧紧的,不免轻嗤,倒也不与她计较。
他稍正身,吩咐车夫回霍府。
两人回了城东,才落地,霍昭却已接过小厮递来的马缰,翻身上坐,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妹妹上回托我买的书已放在落玉斋,你得空自取了罢。”
裴映慈稍怔,听懂霍昭弦外之音,他果真不可能这般轻易放过。
这便福身道:“多谢哥哥记得,我一会儿便去书阁。”
霍昭深望了她一眼,唇角轻挑,随即扬鞭打马而去。
眼下不过晌午饭点,裴映慈徐步走回小院,见蕊冬早已回了霍府。
主仆二人无言对视,默契不提。
裴映慈独自吃过茶饭,又倒在次间软榻歇了会儿,这才悠悠然转醒。
蕊冬捧了茶水入内,四下无人,这方有一番对供。
得知鹿苑众人并未起疑,裴映慈这便放下心来,本打算收拾一番便去落玉斋,谁知霍采英凑过热闹回来家中,急匆匆便要寻她。
她听了几句水榭的口角之争,又得知裴映慈匆匆离去,还担忧出了大事。
丫鬟奉茶上来,又被蕊冬支使到外头,裴映慈这才道:“我只觉着那鹿林宴也无甚乐趣,一帮臭男人有何好看?加之你又不在身边,我觉着好没意思,独自逛了会儿便先回来罢了。”
霍采英宽下心来,又噗嗤一笑:“那也罢了,不过你这话可有失偏颇。我瞧今儿圣上兴致大好,尤其对那探花郎青眼有加。”
裴映慈掰了块果子塞嘴里,稍稍扬眉,自是待她细说。
“那卢少灵卢小郎君生得相貌堂堂,不仅文才斐然,听闻也善骑射,在射院已招揽不少眼光。就连小公爷也与我说,若曹状元不是河东籍贯,还指不定谁是状元呢!”
裴映慈一怔,也不知那莫名拾得令牌之人是不是冒牌货……
她唇齿稍顿,细细抿着那果子沁出的酸甜汁液,眼眸轻眨,忽而问:“听着倒是我错失了热闹,那人就真生得这般出挑?”
霍采英肯定道:“别看他穿着不打眼,一身白衫瞧着便是旧物。可那身段往人堆里一站,我瞧着竟不输照连几分。”
裴映慈便有了八成肯定,那男人应当是卢少灵不错。
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彼此的交集,心底又忌惮他的机敏,只盼令牌一事果真如他所言,既无证据便只当没发生过。
她缓下神,语气淡淡:“这话可仔细给照连哥哥听去,他免不得要计较。”
霍采英掩嘴咯咯笑:“哪还需我担心呢!就连皇上也当着大伙儿笑叹,若朝中有个年纪相当的公主郡主的,他倒想替卢小郎做媒许亲,话都说这份儿上了,可见圣心所向。”
裴映慈闻言眉心一皱,暗暗称奇,只是她哪有等闲心思儿女情长,旁人前程再好也与她毫无干系。
两人才说了一会儿,霍夫人派迎红来传话,说是让霍采英去趟桐云院,秦家又送了些金器上门,她也好选几样成婚当日随身佩戴。
裴映慈一颗心本还高高悬起,生怕迎红话口一转,又说要她一并同去。
她若去了,自是今日鹿苑之事已传回霍府,免不了挨顿盘问提点。
岂料迎红说过此事,只是规矩朝她福身请退,再没多说半个字。
裴映慈一时糊涂,又见时辰不早,便拿取书作借口,心神不宁地独自去了落玉斋。
她推算很准,跟着秋涵一路走到书阁,便见陈九安推门从里头走出来,想是霍昭也才归家。
裴映慈提裙走进屋,见霍昭正在案前书写,她没出声扰他,信自绕到软榻边坐下,顺手拾了本书翻看,假戏也带些真。
她暗暗琢磨了会儿,又悄悄抬眸偷觑霍昭几回,也不知他是否已知晓水榭发生的事。
她毕竟一时冲动说了些浑话讽刺那几个小姐,可天地良心,除了什么上赶子当嫂嫂,后边半句只是说那蓝衫女有眼无珠谬赞李二,绝不是……变着法儿骂霍昭猪狗不如。
更何况,若陆湘如霍夫人所愿顺利嫁进门,那就真变成她嫂嫂,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霍昭也该维护妻子,对她这来路不正的“妹妹”自要严厉约束。
与其到那时再秋后算账,不如今日早些说清楚,以免后顾之忧。
她这番小动作怎躲得多霍昭,他头也不抬,仍走笔龙蛇,只沉声道:“怎么了?”
裴映慈忽被点了一下,心底稍怔,这便转眸看着他,抿抿唇,犹豫半晌,最终决定跟他坦白。
“我今日在鹿苑见着了陆湘……陆姑娘。”她忙改口,显得规矩些,“你大抵也不清楚,我小时候与她们不怎么来往。”
她眨眨眼,还没接着说下去,霍昭却道:“我知道,你与她们合不来。”
裴映慈错愕一怔,杏眼微瞪,到嘴的话凝住了那般。
“你想说什么?”霍昭见她半晌不吱声,飞速抬眸瞥了瞥她,复又将视线落在纸上,“我不会替你结交朋友。”
裴映慈蹙眉瞪他,轻啧一声,就知晓他嘴里定没好话。
“谁乐意跟她们当朋友。”她嘟囔,又觉话题被霍昭扯远,忙改口,“我只是想与你说,我在水榭与她们起了口角,说了句……重话,难保不被人传出去,可我只是有一说一,问心无愧,更没针对其他人。”
霍昭总算搁了笔,转眸冷觑着她,“你也知晓这些话会被人传出去?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清楚。”
裴映慈愣住,他果真早就知道了……
“她们说我那些话,就不怕被传出去?”她不忿,很快回过神来。
“很重要么?”他反问。
裴映慈又是一怔,羽睫扑棱,无言看向霍昭。
他眸色沉沉,面无表情地凝视她,“三言两句就能激怒你,被人看穿心思,轻而易举拿住你的把柄,最后得意的是谁?”
“又或者,你的确爱慕李二,因婚事作罢痛彻心扉辗转难眠?”
裴映慈怒道:“可笑!”
“所以,你在计较什么?”他看着她,“如今究竟谁可笑?”
裴映慈哑口无言,明明觉着他强词夺理,这话刁钻古怪得很,可又一时说不出破绽,支吾沉吟半晌,这才道:“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她们管不住嘴,那大家都别管住好了。”
这话不免有些孩子气,纵然她立刻明白过来霍昭说的道理,甚至也认同一二,可在他面前,她总有些脾气。
“你忍了么?”霍昭竟轻声嗤笑,“你不是还说,‘上赶子给人当嫂嫂’……我瞧你不但没忍,还骂得很痛快。”
“不是么?”她语气讽刺,“伯母已请了冰人前去陆家议婚,她以后说不定真是我嫂嫂。只不过我的好哥哥上回又说,不得在外辱没陆姑娘的清白名节,我这当妹妹的自然得谨遵教诲,还是别着急改口为好。”
她一张嘴伶牙俐齿,死得也能说成活的,哥哥嫂嫂咬字极重,就着霍昭的话反口压制,倒好像她真没半点差错。
霍昭的目光遽然缠上她那张俏脸,娇靥粉腮芙蓉玉面,稍稍仰着下巴,模样清冷娇横,哪有半点甘愿受人欺负的模样。
他勾唇,沉声道:“小慈,原来你这般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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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