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映慈瞧不出霍夫人的心思,可她能察觉到,霍夫人着急将她嫁出去。
无论是先前贸然定下与李家的婚事,又或主动开口让她在鹿林宴择婿,更有这回迫不及待要她在外多露脸……
本朝不行早婚之风,男女及冠而媒亦不算罕见,何况她不过才及笄一年,婚事实在无需着急。
她知晓霍家抚育她并非本份,可这样着急替她合媒定亲,传出去还以为霍家多她一人吃饭安寝便要揭不开锅,无非令人耻笑。
若她与霍昭清清白白,她还能当霍夫人是个计较得失的主母,白吃粮食不干活,自然越看越膈应。
可裴映慈到底心虚,霍夫人向来心细如针,难保不察觉出什么……
她心事重,后边也提不起多少兴致闲叙,霍采英见她精神怏怏,还道是抱病仍未痊愈,在席间连连关切,裴映慈不好否认,只能敷衍着感激她。
她囫囵吃过一顿饭,见霍夫人并无强留之意,便借口乏累与几人请辞,领着蕊冬回了小院。
这一路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既不想稀里糊涂听凭霍夫人作主嫁个阿猫阿狗,也不愿继续在霍家受霍昭摆布,藏着这段见不得光的秘密,时时刻刻担心东窗事发。
他以权势豢养她便也罢了,她有软肋,她自认霍昭也有把柄,自然不想后宅里的秘密宣之于众,如此,她才能换来好处。
可霍昭近来三番两次刁难,当初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走得极快,思潮翻涌,不知觉已回到小院。
她静静坐在镜前,眼尾轻扫,不觉意又瞥见了霍昭留下的那份密函。
裴映慈稍稍一怔,卢少灵信誓旦旦的诺言恍惚间翩然入耳,声声敲打心扉,她心底隐约浮现一条朦胧的可能性。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大胆,可不知为何,裴映慈竟起了阵冲动。
相安无事又过几日。
霍夫人对她要去迎春宴一事极为重视,她心中另有所求,便也不再表现出反感。
裴映慈从霍采英嘴里得知前去宴会的宾客,暗自琢磨了许久,倒有心要与卢少灵说上几句。
眼下霍昭正好不在京中,就算他手底下的暗卫再有本事,也没法贸然潜入公主府徒惹是非,迎春宴便是她能把握住的最好机会。
迎春正日,裴映慈起了大早,因是霍夫人首肯的行程,她没再特地到桐云院请安,梳洗过便坐上马车离了霍府,悠悠然朝月池行进。
鹿苑乃皇家园林,但在春时亦容寻常百姓入园游赏,而月池则是安平长公主的私产,非请不得入内,寻常皇戚贵宦也未必能成长公主的座上宾。
裴映慈刚掀帘落地,便见秦家马车远远停稳,霍采英打眼瞧见裴映慈,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秦鹤扬独自骑马在傍,潇洒落地掷了马缰,扶着霍采英朝她走来。
“映儿与我心有灵犀,谁也没叫谁等。”霍采英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转对夫君道,“你且去忙罢了,指望不上秦小公爷作陪。”
秦鹤扬耍了个俏,嘿嘿一笑,领着小厮先进月池。
他是富贵闲人,吃喝玩乐自有研究,这般热闹的场面一惯爱请他作副张罗。安平长公主殿中无牵无挂,余生只剩个玩字,自然与他臭味相投,两人虽差辈,却也成了忘年交。
霍采英头回来月池赴宴,二人甫一入园,纷纷顿足吁叹。
只见园中别有洞天,虽不比鹿苑恢弘大气,但雕栏画栋,朱阁琼楼,陈设辉煌富丽,主家显然花费一番心思。
安平公主出身尊贵,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皇姐,亡夫更是护国英烈。她守寡多年,放言不再择新驸马,先帝自觉愧对这位掌上明珠,由此爱深宠甚,将她纵得无法无天,就连当今天子也要让她几分好脸色。
裴映慈在幼年有幸见过她一面,如今记忆早已模糊,彼此差了辈分,年纪更逾鸿沟,自然谈不上交情往来,只当寻常贵人敬待。
两人挽着手,由宫女领着慢悠悠朝湖边走。
霍采英忽而神秘兮兮道:“我听说,上回在水榭与你起口角的那位孙若荧,似是相看中了位小郎君,巴巴盼着这回迎春宴。”
裴映慈瞧着她,“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霍采英嗔她一眼,“你猜那小郎君是哪一位?”
裴映慈淡声道:“状元郎?”
她知晓孙若荧一向心高气傲,看中的必得是一等人物,方才配得起她的出身。
霍采英低声凑上前:“是卢少灵。”
她闻言一怔,颇为诧异地转眸看去,却见霍采英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裴映慈耸耸肩,只说:“今儿说不定还真促成一段姻缘。”
霍采英掩嘴轻笑,眼见走到湖畔渡口,几名衣着华贵的内官侍立岸边,正持桨推摆着几只小船。
裴映慈展眼望去,只见湖面幽静,已有零星小舟泛于湖中,细细一瞧,依稀能辨舟中皆对坐一双人物。
她心下生奇,只道是长公主想出的主意。
那为首的老长侍认出霍采英,忙躬身行礼,恭敬笑道:“殿下今儿新起的花样,姑娘先坐船头,一会儿郎君来此,有缘则登船一叙,只盼年轻人千里姻缘一舟牵。”
他语毕,又极为周道地引出一臂,想请二人上船凑个热闹。
霍采英掩嘴轻笑:“我可无福消受这份姻缘,倒是映儿该央请月老牵条红绳,说不定咱们霍家二小姐今日也能觅得良婿?”
她话音方落,老长侍心中一凛,忙悄眼轻觑,只道眼前这面生的美貌少女便是裴映慈。
裴映慈轻啧了声,抬手轻轻拍她,趁她口无遮拦。
二人在岸边说笑,偏巧一叶孤舟游摆近岸,蓬内倩影稍闪,正是孙若荧。
霍采英轻轻“哎”了声,裴映慈显然也瞧个分明,二人目光相触,还未开口,老长侍已轻笑道:“孙姑娘心有所属,已婉拒好几位郎君登船……”
正说着,身后一迭声的唱喏问安,三人甫一回身,便见一白衣公子翩然而至,原来是卢少灵。
他瞧见裴映慈,也并不扭捏作态,磊落大方地交手下礼:“裴姑娘。”稍转眸,见二女神态亲昵,便也猜出霍采英的身份,当即道,“见过秦少夫人。”
裴映慈忙福身回礼,她心念甫动,抬眸掠过卢少灵的脸,忽而对霍采英道:“采姐姐,咱们先在旁避让,别让孙姑娘苦等才是。”
她眼波流转,瞥了眼湖上孤舟早已面露喜色探出身来的孙若荧,轻轻拉了拉霍采英的胳膊。
谁料霍采英却反拉住她的手,对老长侍道:“既是长公主美意,我这小妹也得凑回热闹,先紧了绳索,让我妹妹登上船去罢。”
霍采英一惯爱憎分明,为人又极护短,她只记着上回孙若荧对裴映慈口出不敬,又深知孙小妹芳心暗许卢小郎,如今眼巴巴盼着他能上船一叙,这般大好机会怎不想捉弄孙若荧一回?
她本就出身贵重,如今更嫁与秦小公爷为妻,说话份量十足,内官哪敢冷待。
他忙命小内侍松了条小舟泊近,裴映慈会心一笑,假意推脱几句,这便拎了裙摆翩跹踏入舟中,袅袅回眸,清冷眸光又在卢少灵脸上扫落。
孙若荧在远处焦急张望,揪紧了袖口牢牢盯着卢少灵,面上渴切之情但瞧便知。
霍采英有心乱点鸳鸯谱,不待小内侍接引,已笑盈盈地开口:“卢公子博闻广识,鹿林宴上大放异彩。我家小妹上回错过鹿林宴,没能一睹探花郎风姿,她素来喜爱读书,想必你俩能说上几句,卢公子不妨做我霍家贵客,就此登舟一叙。”
她这话说得直白明了,今日必要学红娘,一为了挫孙若荧傲气,二来她受霍夫人嘱托,实也想替裴映慈寻一门好亲事。
她见裴、卢二人男才女貌,自然欣喜,误打误撞反倒暗中帮了裴映慈。
卢少灵交手行礼,并未理会孙若荧期盼的目光,欣然踏上了另一条小舟。
小舟离岸,飘飘荡荡向湖心移摆,许久岸上人事已朦胧不见,此时春意盎然,暖融日光洒落舟蓬,落在水面折出粼光点点。
舟内设有连船木几,几上摆了茶点杯盏,的确是年轻男女幽会佳所。
裴映慈与他沉默对坐,四周寂静无声,徒留舟行水面泠然淡音。
卢少灵提壶替彼此满上茶水,手掌向上作请。
裴映慈承他好意,喝过半杯,这才徐声道:“卢公子,你不上孙家的船,倒来与我吃茶游湖,只怕孙姑娘此刻伤心难过,我莫名之中倒成了罪人。”
卢少灵谦笑道:“蒙孙姑娘错爱,盛情无福消受,我与郡主吃茶倒轻松随意些。”他顿了顿,抬眸看着裴映慈,“更何况,郡主有事与我相谈,卢某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裴映慈心中一凛,盯着他打量半晌,这才慢慢道:“难得你这般聪明,我们不如敞开说话,不必再彼此试探。”
卢少灵笑答:“但凭郡主喜欢。”
裴映慈稍敛眸,沉默望着他,眸底水波滢然,良久总算下定决心:“卢少灵,上回在天牢外,你与我所言有几分真心?”
卢少灵似并不意外她的直白,敛袂正色道:“不敢存心欺瞒郡主,卢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他乌睫稍敛,稍稍沉吟,又问:“郡主可是遇着什么难事,想要卢某出手相助?”
他面色无澜,就这样坦然自若地望来,倒叫她心底微荡。
卢少灵本就相貌俊美,今日又着一袭飘逸白衫,想来朝廷御命已定,他手头稍稍宽余,便重新整治行装,乍看下形貌已与京都诸家公子无异。
裴映慈复又想起霍昭手中那份谍报,事到如今,只愿放手一试。
她紧了紧下颌,不由自主地眨眨眼,“既然你说要报恩,好,我给你机会承你这份情。只不过,我不看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我只要你真正能给到我的东西。”
卢少灵稍蹙眉,认真听她说完。
裴映慈嗓音清脆:“我要你带我进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