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永熙帝负手而立,于明殿高堂之上,沉沉发问:“他如何反应?”
傅东海跪拜在地,半晌静默之后,俯首道:“他......命奴才秘而不宣,召集东厂中人,趁夜宴之机入宫。”
永熙帝叹息一声,似有惋惜,又似有放松:“他愿助庆王反叛。”
“既然如此——”永熙帝再无一丝犹豫,“杀无赦。”
“......遵旨。”
......
除夕宫宴,灯火连天,几如不夜之城。与此同时的东华门旁,东厂总署之中,亦有一盏孤灯静静燃烧。
傅东海独坐堂中,摇曳的灯火将他凌厉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诡秘异常。
不多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轻盈却又不失沉凝,来者显然是一群内力高深之人。
“嘎吱——”房门被推开,一双双锦履皂靴踏入堂中。
来者共有六人,身着朱服,上绣飞鱼或蟒纹,头戴宝冠腰系环佩,腰侧佩刀佩剑,一打眼便知是显贵之人。
确如所料,这六人皆是东西两厂同锦衣卫的首领之人。
“不知督主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锦衣卫指挥使看着傅东海,率先发问。
傅东海却不回答,只问道:“东西厂同锦衣卫人马,都召集于此了吗?”
“督主之命,我辈定然不敢有违。”另一人接道,“只是傅兄弟,眼下督主正在宫中,难不成我等要听你号令吗?”
他们对阎如风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可对傅东海这样一个年轻人,他们可并不放在眼里。
傅东海轻笑一声:“在下资历浅薄,怎敢号令诸位前辈,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是何请求,不妨说来。”
灯影憧憧,傅东海的眼瞳在微弱的照耀下,深沉漆黑得几如深潭,令人无端心惊,他叙话之间,手掌已然悄无声息地握上腰侧的剑柄——
“还请诸位前辈为在下——”
“让路。”话音刚落,只听“铿”的一声剑刃出鞘,紧接而来的只有一阵簌簌风声,烛火摇曳一瞬,下一秒一抔鲜血飞溅而出,落在灯芯之上,火光盛大一瞬,发出“刺啦”声响。
傅东海收剑振刃,其余人等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离傅东海最近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被剑刃封喉,鲜血飞溅之余,双目怒睁,倒地而亡。
“唰——”兵刃终于脱鞘而出,剩余五人额间冷汗泠泠,怒吼道:“傅东海!你这是作甚?!”
傅东海没有回答,回应他们的只有堂外震天的刀剑碰撞之声,与傅东海手中袭来的如雪白刃。
如风般迅疾诡秘的剑刃逼近身前,避无可避,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与傅东海对视着、颤抖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才猛然发觉,那双年轻的眼中,竟有那样凶戾的杀气......
那周身的戾气宛若死亡的枷锁,将他们纷纷拖曳,入黄泉。
......
除夕宫宴觥筹交错,然欢宴必散,至此子时三刻,已接近尾声。
权贵王侯渐渐散去,面覆神佛面具的舞者也从堂中退下。
“砰!”只听一连串爆竹之声,在永熙十二年与十三年的交界之时,一束焰火冲天而上,在深沉的夜幕中炸裂开汹汹的火花。
身着戏服的舞者褪去夸张的服饰,露出其下银光烁烁的铠甲,用以舞蹈庆祝的武器换成了见血封喉的兵戈,这显然是一群乔装的精兵!
精兵之前,庆王着铠甲,持长戈,他看似身为首领,可真正发号施令的,却是另外一名将领。
自他北上的那一刻起,庆王的兵权便已被架空了。
那人一声令下:“进军!”
只见这队精锐兵马军容整肃,沉闷的脚步声响彻宫道,而在那宫道尽头站立着数人,为首一人负手而立。
墨衣沉沉,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如古朴深潭般的双眼,在黑夜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
阎如风。
“庆王。”阎如风唤了一声,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万事皆在他意料之中。
“阎督主。”庆王也回应一声,语中意味,危机四伏。
“你并非要反。”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阎如风只定定地望着庆王,“两江大营兵权尽归陛下派遣的刺史,如今你兵权犹如虚设,为人刀俎,你也不过是局中人罢了。”
“事已至此,有何话可说。”庆王目光之中似有悔恨不甘,却终究无可奈何,“你既知晓,又为何要来?”
“身在局中,如何得脱?”阎如风的目光越过众多甲胄之士,落在层层守卫之中的那顶明黄舆轿之上,“陛下,臣不曾负你。”
永熙帝闭目坐于舆轿之中,坦然开口:“卿岂不闻,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阎如风摇了摇头,“侯印已还,忠心亦未尝不表,到头来仍是不得善终。”
永熙帝冷声道:“阎督主未尝不怀反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阎如风反问道,“陛下又要为臣,安上怎样的罪名呢?”
兵士逐渐逼近,阎如风目光凛如夜色,终是拔剑而出。
“唰啦——”一阵兵器出鞘之声,东厂之人的剑锋与庆王所领军队,已然刀剑相向。
“御前佩剑,以武犯禁,藐视天恩,更怀反心——”永熙帝三言两语,便割舍下多年君臣之谊,定夺了阎如风的生死,“赐自尽。”
“臣,谢主隆恩。”阎如风终是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决绝,只见他拍了拍掌,他身后一名下属当即抱着一个昏睡的孩童走上前来。
“陛下......”庆王有些失态地唤了一声,永熙帝微微撩开帘帐,却在目光触及那孩童的一瞬间蓦地一惊。
那孩童不是别人,正是大齐王朝嫡长子,温穆皇后上官熹之子——李谛。
“阎如风,你这般以人子嗣作为要挟,倒失了东厂提督的气度了。”永熙帝手掌紧攥,眼睛微眯,紧盯着阎如风,“你想苟活,如今却是自己走上绝路了!”
阎如风却一笑置之:“陛下,臣若生,当为万人之上,若死,必定玉石俱焚。苟活于世,又有何生趣可言?“
庆王所领精兵列阵在前,应召而来的金吾卫如层叠群山涌来,将阎如风一众人等团团围住,千人围困万剑丛中,阎如风持剑从容而立,毫不畏怯。
忽地只听一阵衣衫翻涌之声,似有人掠空而过,再只听接连瓦檐轻响,耳目敏锐者抬眼望去,却见东西两厂同锦衣卫众人已然赶到!
飞檐之上,一名黑衣青年飞身而下,凭借卓绝轻功,落于阎如风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傅东海。
“来了?”这早在阎如风的意料之中。
“来了。”夜色沉沉,正如傅东海的双目一般,波谲云诡,暗流涌动。
“你东西两厂与锦衣卫竟是一同要反?”永熙帝惊疑怒道。
“若败,便是乱臣贼子,若成,便是拥立新帝之功,幼帝年少,内无亲族,臣不妨也学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何等狂悖之语,何等乱臣之言!
永熙帝闻言怒极,其贴身太监刘福高声斥道:“大胆!”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是陛下逼臣反叛,臣——”阎如风振刃之间,剑鸣宛若龙吟之声,“不得不反!”
只听这一声将将落下,阎如风当即先发制人,持刃闯入千人围中,直取永熙帝御辇,他身后东厂精锐具随他攻上前去。
一时间刀光剑影、金石相撞,厮杀声震彻宫闱,生死转瞬即逝。
傅东海并未动作,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场生死搏杀,轰鸣刺耳的剑鸣刀鼓之声似乎愈来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的耳鸣,一瞬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时刻。
那年黑风崖上,他见阎如风持剑斩百人首,目光不为生死而动,天上地下难逢敌手;如今紫禁城中,他见阎如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浴血破重围。
两道身影跨越八年的光阴流转,渐渐重叠,敬仰与摒弃交织,信任与背叛翻转,爱与恨相融,恍惚之中,他好像又梦回了多年前那个淋漓的雨夜。
父亲与母亲葬于阎如风的剑下,李叔的头颅被傅莽提在手中,他蜷缩在石窟之中,借着唯一一束稀薄的月光,孤身一人念着双亲遗书,泪流满面。
他的思绪愈飘愈远,甚至漂荡到童年时一个烂漫的春日晴天,他看见昔日的宁川拿着木剑掷向遥远的天边,他笑着说自己来日要做最坦荡的大侠,而今那把木剑穿透流年,正刺中傅东海的胸膛。
川流入海,他已无退路可走。他拔出那柄名为回忆的剑,却不带血,他知道他要告别。告别经年的爱,经年的恨,告别日日夜夜的转辗反侧,告别与世长辞的故人,告别刻骨铭心的仇敌......
傅东海的手掌渐渐移向百川剑的剑柄,正在此时,一支零落的羽箭竟直直向他射来!
飞速旋转的羽箭逼近身前,傅东海注视着那支羽箭,正要拔剑以挡,却见一道身影先他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唰!”方见一道幻影,羽箭便被斩落在地。
“回神!”阎如风抬手抹去面容上的血渍,“今日还不到你的时候!”
“死是这世上最轻易的事......而今天,还不到你的时候!”往日之言振聋发聩,傅东海紧握剑柄,闭合双目。
曾有昔人仗剑来,铸我生平两重哀。
至此恩仇须方尽,来日更登黄金台。
阎如风要再提剑而上,却只听身后一道利剑出鞘之声,明明迅疾如风转瞬即逝,却又在阎如风的耳侧拉扯得绵长而尖锐。
“唰!”“刺啦——”
“噗嗤!”利刃自身后没入胸膛,出于本能的反应阎如风回剑以攻,他本可以正中傅东海的脖颈叫其一击毙命!
可在最后一瞬之间,阎如风目光闪动,他的手腕振动分毫,剑刃偏离轨道,斩向傅东海的面颊,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剑痕。
昔日师徒,刀剑相向,一时之间,天地似乎都为之寂静一瞬。
“啪嗒——”阎如风的血如泉水般涌流而出,顺着百川剑流落在地,傅东海的面颊血肉模糊,蜿蜒的血珠溅落而下,与阎如风的血交融在一起,像是难解难分的恨,汇成一滩狼狈泥泞的不堪。
阎如风嘴角抽动,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只这样盯着傅东海。
傅东海转过头去,他只觉得那道眼神比世上任何剑刃都要锋利,竟能穿透自己的血肉皮囊,切割凌迟着他的魂灵。
“刺啦——”他忽地收剑,剑刃从阎如风的胸膛拔出,阎如风失去依仗,终于半跪在地,仗剑勉强支撑。
傅东海太清楚阎如风的要害在哪里,以至于背后突袭,一击便能叫他失去回天之力。
“师父。”傅东海昂首轻道,“我从前不叫傅东海。”
“我叫宁川。”
阎如风瞳孔骤缩,手臂震颤,就在这时,东厂同锦衣卫众人倒转剑锋,对准自己的同袍,局势转瞬之间天翻地覆。
随着永熙帝一声令下,众人正要围上,来取阎如风的性命,可傅东海却先一步道:“陛下,让我来了结他吧。”
他不平静,才不平静,以至于在天子面前,自称为我。
永熙帝沉默片刻,终于颔首同意。
傅东海提着百川剑,俯视着阎如风,而阎如风也仰首注视着他。
很多年前,傅东海拽着阎如风的衣角,他说,或许将来,我还可以保护你。
那时阎如风轻笑一声,却被赤子之心打动心魂。
而今身份颠倒,地位轮转,傅东海提剑指向阎如风的心口。
一滴眼泪滑落在百川剑上,转瞬间却无影无踪,傅东海低垂着双目,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的剑刃却在无声地颤抖。
持剑者,心不动,心妄动,则剑不稳。
“师父。”傅东海道,“我送你一程。”
剑锋划破虚空,留下数道缭乱的虚影,傅东海最后一招纵浪大化,刺向阎如风的心口。
“刺啦!”
天地寂静无声,阎如风一滴血泪溅落在地。
恩仇两断,至死不休。
......
“他那一剑,竟是手下留情了吗?”小春默然良久,方才开口。
“他知我心脏有异于常人之处,便刻意刺偏分毫。”阎如风的声音骤然间流露着苍老,那些层叠的旧事已将他的心血耗尽。
“后来再睁开眼时,我便身处这地牢之中。这曾经用以囚禁犯人之地,竟成了我的生坟。”阎如风怔怔道,“小春,你要记着,持剑者手下不可留情,既然要做,那便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倘若......心怀不忍呢?”小春发问。
“可你要知道,这世事向来都是......阴差阳错。”阎如风道,“来,我授你这长绝剑法的最后一式!”
“天地同归,还是纵浪大化?”小春问道。
阎如风摇了摇头:“往事成空,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故人长绝。”小春轻声念道。
“提剑!”阎如风一声落下,小春当即拔剑而出。
“你要知这世间从无长久,一旦缘起,必有缘灭,相逢注定诀别,古来万事不过镜花水月;你要知世人人心易变,旧友仇敌,一念之间,回头看去不过故人长绝。”阎如风闭目道,“使此长绝剑法,须谨记世间万事终须一别。”
小春口中呢喃絮语,与阎如风的声音重叠——
“亦真亦假,若有若无,同生同灭,万剑为空。”
“此去斩尘缘,断因果,岳峙不可阻,渊停不可拦——”阎如风声嘶力竭,“小春,挥剑!”
剑刃破空,小春双目决绝凛然,挥剑向前。
“刺啦——”
......
“刺啦——”沈相宜拔出剑刃,如雪的刃身倒映出她的眉眼。
那一场宫变之后,傅东海渐被永熙帝重用,与刘福一起成为永熙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晏花时与傅东海结成政治联盟,势力渗入东厂,为三皇子李不孤来日铺路。
她同时也遵守诺言,给了沈相宜一枚假死的药丸。沈相宜服此药丸,作假死之状,借安葬之名,得以出宫。
那时永熙帝轻抚着沈相宜紧闭的双眼,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只是轻声叹息道:“可惜了这般相似的眉眼。”
之后的傅东海与刘福将会扶摇直上,掌握震慑朝堂的权柄,晏花时出于利益与恨,将利用永熙帝对死亡的恐惧,为他献上丹药,永熙帝将因此逐渐形容枯槁。
但回到如今,出宫后,沈相宜暂时躲避在傅东海的府邸之中,几月后终于诞下一女。
这本该是永熙帝的子嗣,大齐一朝的公主。
可她们都走出了那万丈宫闱,这个孩子如此,沈相宜亦是。
“你不留下来吗?”傅东海问道。
那一场宫变后,傅东海愈发沉默寡言,戾气横生,唯独面对沈相宜时,他才有片刻的宁静。
沈相宜收剑入鞘,她此时褪去绫罗珠钗,一身便服,将剑配在腰间,背上背负着简单的行囊。
世家女,宫闱妃,此刻的沈相宜却如同一位漂泊江湖的侠女。
“我要走了。”沈相宜道。
“去哪里?”傅东海沉默片刻,问道。
“去五湖四海。”沈相宜仰头看天。
此时的苍穹不再为朱墙飞檐所遮掩,沈相宜看见的天空终于不再是四四方方的窄小囹圄。
温暖的风拂过沈相宜的发梢,她平生第一次发自真心的,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来。
“世态炎凉,江湖多艰辛,你不如......”傅东海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留下来。”
“我知道此去多歧路,所以我不敢带她走。”沈相宜转过身来,微俯下腰,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孩子的眉眼。
淡淡的眉,明亮的眼瞳,那女婴咯咯笑着,像是一汪明澈的溪水。
“她会想你。”傅东海紧紧抱着那孩子,那持剑杀生的双臂,此刻却意外地小心、轻柔,“她都还没有名字。”
“人生聚散逢别,如月圆缺,古来如此。”沈相宜道,“不若就唤她逢别。”
“傅逢别。”
傅东海蓦地一怔:“傅......逢别?”
沈相宜道:“我此去不知如何,不能携她在我身边,你若愿意,便让她留下来陪伴你,也叫你打发些寂寞吧。”
沈相宜一边说着,一边轻抚过逢别脖颈上挂着的一枚玉环。
这是她给傅逢别留下的唯一纪念。
“若我照顾不好她呢?”傅东海道,“你定执意要走吗......”
“是。”沈相宜指尖蜷缩,终于逼迫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孩子一眼,“我执意要走,正如你执意报仇,取那功名利禄,正如湘贵妃执意权柄,盼望着那孩子来日登基称帝,而她垂帘听政。”
“我也执意要走。”沈相宜停顿一瞬,她平生二十载,终于能将此语付诸于口,“去寻......自由。”
“可在这里,你也会有自由!”傅东海情绪波动,可沈相宜却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傅东海,你与湘贵妃助我出宫,我心下感激,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今时今日,我只能赠你们一言。”
“你们翻开那青史瞧一瞧,多少功名利禄化为尘土,多少英雄枭雄归于虚无,多少美名恶名不存,又有多少人物能得善终。阴谋阳谋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一场大梦。”沈相宜叹息一声,“我只劝你们,好自为之。”
傅东海低垂眉眼:“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头。”
沈相宜道:“我不知你将来如何,我只愿你心中尚有一分不忍,不至于满身罪孽难赎。逢别在你身边,或许你会因她生出些许怜悯,或许也不会。我只但愿你走到终点之时,不要悔恨。”
“还有......”沈相宜最后回头看了傅东海一眼,她嘴角含笑,一如那年玉兰树下,隽永清绝,“你或许并非爱我,我可能只是像你记忆中的某位故人。”
傅东海沉默着,他终于明白自己对沈相宜的情感从何而来。
纪扶摇,他的母亲,也有那样一双清明的、不染尘埃的双眼。
“如果你透过我,能够获得片刻的平静,那也算我之幸。只是你要明白,没有人会长久地在你身边,你所想要的平静不会从他人身上得到,你只有向你心中去寻。”
“这就是我最后要向你说的话。”沈相宜转过头去,她看着广阔的前路与天地,终于向前迈出一步。
她脚踏着真实的土壤,而非冰凉的青石砖,她眼中热泪氤氲。
“世间再无沈相宜了。”她笑道,“我才不做宜室宜家的逐水桃花,我要去做那巍峨群山!峨嵋、峨嵋......不如我的名姓就改作沈嵋,终有一天会当凌绝顶,斩断万山围。”
“今日一别,有缘再会。”沈相宜,或许现在该唤作沈嵋,她背负着行囊与佩剑,向广阔的天地走去,踏入红尘之中。
她要远走,而傅东海知道,他再也追不上她。
他只能站在原地,低声呢喃:“人世聚散逢别,如月圆缺......有缘,再会。”
彼时天光正盛,一片飞絮随南风而起,划过天际,恰如十六年后地牢之中,小春挥出的凛凛剑光,斩向阎如风身上重重枷锁。
“小春,住手。”阎如风轻轻一声叹息,小春攻势却骤然停下,剑刃停滞,剑气却破空而出,与地牢石壁相撞,留下一道深达寸余的刻痕。
“我可以带你走,这地牢困了你十六年......”小春注视着阎如风,握紧了手中剑柄。
“我苟活于世,只等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便是你。”阎如风看着小春,他眼中有欣慰,有如愿以偿,但更多的却是歉意。
他已然老去,他心已近枯死,他再也不能同多年前一般,深深地信赖着、关爱着他的徒弟。
倘若当年他遇见的是小春,会不会有不同?倘若小春能够早一些遇见阎如风,又会不会大相径庭?
没有倘若,从来没有。
“长绝剑法你已练成,内功心经我已授你,诡计阳谋你熟读于心,加之你天性聪颖,造化异于常人,来日必可有大作为。时至今日,我已无遗憾,也无求生之念、苟活之理。”阎如风声音苍老而沉凝,像是一片曾掀起万丈惊涛的汪洋,却终究归于毫无波澜的、永恒的平静,“每个人都有尽头,我也终于走到了我的尽头。”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我要告诉你。”阎如风错开目光,不再注视着小春,他似是心中有愧,“我曾说,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任何人中,也包括我。”
“我授你的内功虽然日进千里,进益神速,但却以刺激经脉为代价。每运气一次,经脉便受刺激一次,长此以往,恐损寿命。”阎如风停顿片刻,终于将这秘密全盘托出,“你内功练至如此境地,就算日后不受内伤不动真气,也最多只剩下三十年寿命。”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我亏欠于你。”阎如风道。
小春神色却不变,甚至一丝波动也无:“三十年,足够我一尝夙愿了。”
“你......不恨吗?”阎如风惊诧道。
“世上从没有两全其美,我既选择速成内功,便已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小春道,“你不必愧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阎如风怔愣半晌,终是轻笑一声:“兴许我活过这五十几载年华,也未必有你通透。”
“也罢。”阎如风长舒一口气,吐出心中块垒,“最后一事,长绝剑法我自认当世第一流,如此剑法须有名剑作配。昔时我与一位铸剑大匠有约,他要为我铸一柄绝世之剑,只可惜我身陷囹圄,未曾得见。你只去京郊青山崖寻他便是,他会将此剑赠你。”
“那......你呢?”小春垂着眼睛问道。
“我的路,已经走完。”
一阵沉闷而细微的声响,一线血液滑落阎如风的嘴角。
自断经脉。
阎如风身上数重锁链簌簌颤抖,宛若将要坠落的雄鹰,他终于闭上双眼,将要永久地闭上双眼,真正离开这些彻骨徘徊的恩仇爱恨。
“来日,你帮我告诉他......”阎如风的声音渐渐微弱,“告诉他——”
“他与我,不过是......殊途同归。”
“小春,对不起。”
“啪嗒——”血液溅落在地,留下一片暗红的阴影,锁链终于停止颤抖,阎如风的头颅彻底低垂,这地牢之中终于回归死亡般的寂静。
一代武学宗师,纵横朝堂十三年的大宦官阎如风,就这样沉沦在无人听闻的地牢之中。他辉煌过,失意过,曾有翻云覆雨手,亦困枷锁囚笼中,他此生的一切跌宕都在此刻化为虚无。
他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传说与臆想的余地,但此后所有的是非可否都与他无关,功过成败一笔勾销,他睡去了,再不会醒来。
一颗曾闪耀于永熙初年的明星终究坠落,而新生的星辰将代替他再次照彻苍穹。
小春凝视着阎如风,他就这样看了良久。最后,他屈起双膝,对阎如风跪了下来,俯下身来拜了一拜。
“砰!”昔日叩首,拜师礼成;今日叩首,此生别过。
“师父......”小春最后唤了阎如风一声。
“弟子,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