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白玉兰绽放枝头,洁白如雪。
玉兰树下,春阳穿透过茂密的枝叶,在沈相宜的面容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光影。
傅东海驻足门外,他就静静地看着那株玉兰树,看着树下的沈相宜,他不敢打扰这如梦般的静谧。
直到沈相宜转头瞧见他,傅东海才轻声开口:“玉贵人。”
“今日我随督主入宫,想着来见您是否恢复如初。”
他在说谎,今日阎如风并未入宫。
是他自己想要见沈相宜。
“身体已经大好了。”沈相宜含笑道,“只是近来倦怠,总爱贪睡。”
“孕中多艰辛,昔日我母亲怀我时,也历经百般苦难。”傅东海看着沈相宜那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无端地想起了纪扶摇。
“想来她必定很爱你,你也很爱她。”沈相宜道。
傅东海眨了眨眼睛,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握:“可是流年太快,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抱歉。”沈相宜原是不知,不想却触及了他的伤心事。
“我昔日在民间听闻一传说,说人逝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繁星,照耀着自己思念的人。”
傅东海蓦地一颤,那封经年的遗书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有言志异者,曰人魂可变为星辰。倘此当真,长夜万里,必有二星,照我儿百岁安平。”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要你还思念她,她便不曾离去。”
那轻柔而真挚的话啊,就这样流淌进傅东海的心间,一瞬之间仿佛能够抚平他满身伤痕,抚平他心中种种求而不得。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沈相宜如此牵挂——
很多年前的宁川无忧无虑,他有宁白尘与纪扶摇的爱,于是他无所畏惧,顺遂安平。
而今的傅东海血债累累,仇恨深重,可他千回百转后,终于寻到了一片宁静的故土。
那是沈相宜的身边。
那一刹那,傅东海几欲落泪。
“对了,你救了我,我还未答谢你。”沈相宜道。
傅东海怔怔道:“我不要报酬。如果您真想答谢我......”
“便赠我一枝玉兰花吧。”
沈相宜先是有些诧异,而后轻笑道:“好。”
她踮起脚来,轻轻攀上一枝玉兰花,指尖微动,一枝白玉兰便被她摘折下来。
一阵风起,玉兰花瓣纷纷而落,落在她的鬓发之上,而沈相宜遥遥望着傅东海,含笑着向他递出那枝玉兰花。
“以此玉兰,答谢难忘之恩。”
傅东海走上前去,接过那朵白玉兰,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郑重地像是捧着一块无价之宝。
阳春正好,宁静不染尘世纷扰。
可朱红亭廊之间,水云收回视线,躲藏在亭柱之后。
......
“哦?”晏花时挑了挑眉,“你是说傅东海同她沈相宜,也有交情吗?”
本跟随在沈相宜身边侍奉的水云,此刻却跪在钟粹宫中,晏花时的面前。
“回禀娘娘,不只是有交情......”水云心一横,索性脱口而出,“那傅东海,似乎对玉贵人......有情。”
晏花时轻笑一声:“他们东厂的人,也会有情吗。”
“奴婢亲眼所见,绝不是假。”
“傅东海,沈相宜。”晏花时的护甲轻敲着杯盏,“沈相宜这个人,倒是奇怪得很,这宫中多少女人,心甘情愿喝下避子汤的,也便只有她了。”
“她如今怎样?”
“玉贵人只说,说要带什么人走。”水云道。
“走到哪里?”
“走出这......吃人的深宫。”一滴冷汗自水云的额角滑落,“这是玉贵人的原话。”
“啪嗒——”杯盏中的茶水洒出来三分,晏花时有一瞬间的怔愣。
她是听过这样的话的——
“你会离开这里的。”
“终有一天,你会走出这万丈宫墙。”
“花时,你要往前走。”
往昔种种纷至沓来,被掩盖的疤痕在此刻疼痛难耐,晏花时再也端不住那副贵妃的架子,她有些失仪地站起身来。
“本宫......”护甲刺入掌心,带出刺目的血,晏花时勉强而立,“本宫要去见一见她。”
......
“拜见贵妃娘娘。”沈相宜照常向晏花时行礼,可晏花时没有回应,反而先遣散了殿中的仆从。
晏花时俯视沈相宜半晌,终于伸出手来扶她一把,沈相宜顺势站了起来,可下一刻,她的下巴便被晏花时钳制住。
“贵妃娘娘......”沈相宜不知晏花时为何发难,晏花时却细细扫视着沈相宜的眉眼。
“你知道你这张脸,有些像她吧。”
“......”沈相宜眼睫微颤,“不敢与先皇后相提并论。”
“你心知肚明。”晏花时嗤笑一声,“往日你凭借这三分相似的眉眼博取恩宠,本宫不屑插手,如今你却偏偏要东施效颦——”
“你、也、配。”晏花时的眼中情绪错杂难以分辨,爱恨交织在一起,她色厉内荏,借此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惶然,“她名为熹,更盛日月之辉,你封号为玉,不过萤火之光。”
晏花时霎时间神色一变,莞尔一笑,钳制着沈相宜下巴的手渐渐往上,指尖轻抚过沈相宜的眉眼:“你可知你百般荣宠皆是拾她牙慧,你嫉妒她吗,还是......恨她?”
在晏花时眼中,沈相宜一贯是如此的,看似与世无争,柔和平静到似乎有些怯懦,全然是玷污了与上官熹三分相像的眉眼。可就在这时,那一直低垂着眉目、看似柔弱的沈相宜,却骤然间抬起了眼睛,与晏花时对视着。
略有些苍白而纤瘦的手紧紧握上晏花时的手腕,沈相宜直视着这位湘贵妃,双目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畏惧:“回贵妃娘娘的话,我不嫉妒她,也不恨她,我只恨天妒英才,她早早离世,我竟不曾见过这样一位绝世的女子。”
晏花时蓦地一怔,而沈相宜目光凛然,向前一步,攻守之势一瞬倒转:“冠军巾帼熹娘子,十万须眉尽惭颜,我少女时常听闻她的名姓,那西北苦寒之地黄沙滚滚之中有她的身影,那阴谋阳谋千钧一发生死之际亦有她的功绩,世人愚昧,故常道女子不如男儿,可观世间儿郎谁又能与她争锋?!”
“故我常怀疑心,我疑心女子应居深闺是假话,疑心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粉饰,疑心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是谎言,我少时千万梦,皆因她而起——”
“十万大山压我脊,来日必付尘嚣中。断山碧水东流去,乾坤为我待从头!这首诗我少时吟诵过千千万万遍,你又可知作者是谁?”那些深埋心底的辛秘此刻倾涌而出,那个她敬仰过千万遍的姓名终于脱口而出——
“上、官、熹。”
一字一顿敲在晏花时的心头,她看着沈相宜如炬的双目,她竟有一瞬的恍惚,她在那一刻似乎竟看见了上官熹的影子。
“我敬佩她,我也情愿天下女子都像她、效仿她、成为她甚至越过她,她没有斩断的那座无穷高山,后人前仆后继,未必不能改天换地。”
“相宜,我的父亲给我起名相宜,他说,是宜室宜家的宜。”沈相宜轻笑一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想让我做一株供人赏玩、装点门庭的夭夭桃树,我本认命,我本认命了!!!”
“可造化弄人,给我这样一个身不由己之人,一个命途未卜的孩子......”
“所以......”晏花时神魂震颤,喉间滞涩,“你想带你的孩子,走出深宫?”
沈相宜答非所问:“湘贵妃,这样无穷无尽的机关算尽,你不累吗?”
那万人之上的湘贵妃,她也是一个母亲,她也有自己的孩子,那多少个长夜漫漫中,晏花时都辗转无法入睡,生怕有一天,她母子二人便会沦为这深宫中的两具无人问津的白骨......
她不累吗。
晏花时牙关紧咬,她沉默良久,终于做出决定:“若我说,我愿助你——”
“出宫呢?”
沈相宜一瞬之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我愿助你出宫,但我也要利用你,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晏花时紧紧凝视着沈相宜的眼睛,“这个机会,你要么?”
“......为什么?”
“因为本宫机关算尽,偏爱这翻云覆雨手。”晏花时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后半句话,沈相宜已经听不清楚了,“又或许是因为......你有些像她。”
她没能走完的道路,你便,替她走下去吧。
一滴眼泪似乎在眼眶中流转,晏花时高昂着头颅,于是那眼泪直至干涸,也不曾落下。
这或许是她所能做的,唯一一点,于事无补的补偿了。
......
傅东海站在钟粹宫的殿门之前,踌躇不敢叩门,可晏花时的侍女早已恭候多时,只听“轰隆”一声,那朱红璀璨的宫门便应声而开。
“大人请吧,贵妃娘娘已侯您多时了。”
傅东海点头还礼,终于一撩衣衫,抬脚踏入钟粹宫中。
殿门已然敞开,似乎只等他傅东海入瓮中来。
“拜见贵妃娘娘。”傅东海行礼道,“不知娘娘命臣前来,有何旨意?”
晏花时无言地拨弄着指尖华贵的护甲,良久之后,她方才半抬着眼睛,睨了傅东海一眼,斥道:“傅东海,你可知罪?!”
傅东海垂下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厉光:“恕臣愚钝,不知何罪之有。”
“私通后妃,秽乱后宫。”晏花时的护甲一声一声叩在桌面上,在这寂静的宫宇中格外令人心惊,“株连九族的大罪。”
“傅东海,你可认啊?”
鸿门宴终露杀机,傅东海额角青筋猛跳一瞬:“臣,不敢担此罪名。”
“宫闱密会,私相授受,你说你不敢?”晏花时声音骤然一厉,那双桃花眼中此刻尽是杀机,“本宫瞧你,分明胆大包天!”
“臣不知娘娘所谓何事,烦请娘娘告知微臣。倘有确凿证据臣自然认罪,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之冤,臣断断不敢认!”傅东海俯身叩首,神思千转之际,已在心中酝酿出千般对策。
到底是阎如风教出的徒弟,临危不惧,薄冰之上如履平地。
“本宫在这宫中虽不算手眼通天,可到底也耳听六路,有人亲眼瞧见你与她私会,可算确凿人证啊?”晏花时步步紧逼。
“流言蜚语,岂可当真?”傅东海不慌不乱。
“她落水你曾救她,二人因恩生情,可算合情合理?”晏花时寸步不让。
“无端揣测,清者自清。”傅东海稳住阵脚。
“哈哈。”晏花时笑着站起身来,挪步走到傅东海的身边,微微俯下身来,牵起傅东海的衣袖,“那你袖中这干枯已久的白玉兰,又该作何解释?”
傅东海身躯一震,一滴冷汗终是顺着额角而下。
“玉兰本生长江,陛下念她喜爱玉兰故移植宫中,百名巧匠细心栽培方使得她宫中玉兰树茂盛如此,却不想叫你也沾染了春芳。”晏花时掷开傅东海的衣袖,一枝干枯的玉兰花便从袖中飞出,落在地上。
“你还说你不敢?”
“不过是随风而落的玉兰花,宫中别处未必没有。”傅东海强装镇定,可晏花时知道,他的心已经乱了。
“是,这玉兰花可以是她给你的,也可以是你无意间在别处捡到的。”晏花时的声音渐渐轻柔下来,话锋一转,“你毕竟是阎督主的高徒,他如今一时风光无二,本宫也不好治你的罪。”
“可本宫如今掌六宫大权,如此之事不能轻纵,本宫不能罚你,却能罚她。”晏花时虚虚一扶,迫令傅东海起身,附在他耳侧轻道,“只要你向本宫指认出她的名姓,本宫便将她无声无息地了结——”
傅东海垂在身侧的手掌骤然攥紧,他的手臂都因之微微颤抖。
“死无对证,便不会东窗事发,既保全天家颜面,也能叫阎督主安心,只要你亲口对本宫说一句,她的名姓。”
傅东海眼中杀机毕露,他牙关紧咬之间,双目都霎时充血,布满骇人的血丝。
若他此时再丧失些理智,他或许真的会对这位湘贵妃,拔剑相向。
“只需三个字,你师父便不会痛失爱徒,陛下也不会心生芥蒂,你傅东海还是那位东厂才俊,前程万里锦绣鸿途你走也走不尽,往后平步青云呼风唤雨不过唾手可得,傅东海,你想清楚——”
良久静默中,傅东海闭上双目,喉结滚动:“臣,不知。”
“无妄之灾,避无可避,臣愿一力承担,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晏花时微挑了挑眉,她紧紧盯着傅东海微微抽搐的面容,过了半晌,却突然间轻笑一声,缓缓拍手。
“啪、啪、啪——”
“好啊,好啊。”晏花时朗声笑道,“本宫想不到,阎如风教出的徒弟,竟还有一颗真心。”
傅东海猛一睁眼,他眼中竟是久违的不可置信。
“傅大人,还请上座。”晏花时抬袖指了指座位,重新走回自己的座旁,“茶水已经备好,今日我们不谈治罪,反论——”
“定功。”
傅东海心有余悸,他已许久不曾如此狼狈:“却不知何功之有?”
“近在眼前之功,只看大人你,是否愿意去取。”晏花时拨了拨茶盏,轻抿一口茶水,“阎督主身怀如此之功,陛下不知该如何赏赐他了。”
傅东海已知晓晏花时话中意思,他心中冷笑一声,倒真如师父所言,功高震主,藏拙才能守成。
“师父已将勇毅侯印还给陛下了。”
“不够,不够啊。”晏花时摇了摇头,“陶朱公功成身退,故能逍遥自在泛舟五湖,文成公不恋权位随赤松子云游四方,故得善终,阎督主放得下,可也放不下。伴君如伴虎,傅大人不会不知道其间凉薄。”
“师父对我有大恩德,如此离间之语,娘娘不必白费口舌。”傅东海冷声道。
“分明是关怀大人之语,何来离间?”晏花时也不恼怒,“阎督主这条巨舟航行不了多时,到时候舟覆人倾,傅大人何不为自己早做打算?”
傅东海刚要冷笑一声出言反驳,可晏花时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况且,阎督主虽信任你,可有他在一日,你傅东海便无出头之日,你瞧你如今这般,连心上人也庇护不了,倘若我今日执意要置她死地,你能奈我何?”
三言两语,却在傅东海心中掀起万丈狂澜。
是了,以他如今的权位,他什么也做不了。若今日晏花时执意处死沈相宜,他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
可是......他不可能背叛阎如风。
那是他的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师父。
“不过你且放心,本宫向来不喜欢胁迫别人,你与她一事,本宫不会再提,也没有其他人会再提及一个字。那个亲眼瞧见你们相会的宫女,已经开不了口了。”晏花时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但你可知,她求了本宫一件事。”
“......什么?”
“助她出宫。”晏花时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本宫帮不帮她这个忙,全看傅大人你,愿不愿帮本宫的忙。”
“娘娘想让我......背叛师父?”傅东海自牙关间,百般艰难地挤出这一句话来。
“各为其利而已,说什么背叛不背叛。陛下疑心已生,阎督主命运已定不过早晚罢了,而你我,不过是推波助澜。”晏花时的声音宛如一阵缭绕的风,轻柔得几近蛊惑,“阎督主走到了他的结局,而你傅大人则会接替他的位子,成为这天下首屈一指的人物,而你心上人的心愿,乃至你自己的痴心妄想,或许也会如愿以偿。”
“傅大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且,好好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