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钟粹宫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三皇子李不孤被打得偏过头去,他那张俊朗的面上便浮现出些许红痕。
“你可知错?”湘贵妃晏花时责问着李不孤。
李不孤良久未言,而后笑了一声:“在母妃心中,儿臣便这般蠢吗?”
湘贵妃鲜红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她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李不孤,眼中几乎寻找不到母亲的温情:“我自然知道,人不是你派去的,可你错就错在,动作太慢——”
一柄沾血的驱邪剑被掷在李不孤的身前,这分明是宫宴之上,那位大傩所用的武器!
“我派去的人找到他时,他连尸体都不剩了,只在十里外寻得这一把驱邪剑。”湘贵妃冷笑一声,“指使他的人做事很干净,找不到一点破绽,而你连被人背叛了都蒙在鼓中——”
“何其糊涂!”
“或许我本就是糊涂的人。”李不孤蓦然抬首,望着自己高高在上的母亲,那双剑眉下宛如璨星的朗目终于流露出了些少年人的伤心。
湘贵妃晏花时良久未言,窗外雨声渐大,旧事新愁一齐涌上心头,她不住扶额叹息一声:“枉费我百般心力......”
“你下去吧。”
李不孤沉默着站起身来,向钟粹宫外走去,他行至门前,却蓦然回过头去。
他期待着晏花时或许会有三言两语赠他,诸如勿忘携伞,又如天寒添衣,可事实上晏花时只是出神地偏过头去,看着那滂沱的大雨,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于他。
分明是母子二人,却生疏至此。
他早该知道的,自己的母妃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是这后宫中万人之上的湘贵妃。
他一腔执念,终归痴心妄想。
......
雨打窗棂,殿外一片落花簌簌之声。
晏花时吩咐人吹熄了宫灯,只余下两盏烛火,此刻殿中奴仆也都被她遣了出去,此刻这偌大宫中,也只剩她一人,穿着华贵的贵妃服制,独坐在这昏暗的烛火下,凝神静思。
一枝梨花被捻在晏花时的手中,这是她谷雨清晨,新折的两枝梨花。
一枝留在了钟粹宫中,一枝......
则被置于温穆皇后的陵寝之前。
“今日是你的生辰。”晏花时的声音很轻,却又流露着深深的疲惫,那张风情无双的面容上,此刻却满是倦怠,唯有在目光触及那枝洁白的梨花时,她的唇边才有些许苦涩的笑意,“你生前最喜欢的,便是梨花。”
“今夜一场春雨,恐明日梨花便要落尽了。”烛火明灭,她轻轻将那枝梨花贴在额间,可她所触及到的,只有额间堂皇的花钿,“一别如斯,梨花落尽月又西......”
“上官熹。”
“终究是,我负你......”
......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刘福满脸笑意地抿了口茶水,瞧着面前的小春,“咱家听闻太子殿下很是中意你,还特意安排你进东厂做了珰头。”
“小春,你福气不浅,日后大有作为啊。”刘福笑着,看似亲切至极,可他那双细小的双眼中却流露着莫名的暗光,“日后你步步高升,说不定还要指望你关照咱家呢。”
“公公言重。”此时的小春一身干练黑衣,衣襟袖口或绣有银丝云纹,金冠束发,腰坠玉佩,一身衣着除却衬得他俊秀无双,更显凛然危险之气,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公公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小春能得公公提携已是万幸,就算日后托公公的福得以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敢忘了谁是小春的主子。”
“不忘恩,最是难得,咱家虽年老,可眼神却不差,到底是没有看错人。”刘福面上笑意更盛,真真是个老谋深算的笑面虎,“咱家的恩你记得当然是好,那位殿下的恩你却也得记着,莫要枉费殿下的一片信任。”
小春面对刘福时,眼睛贯是垂下的,将自己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此刻他也是如此。
可他心里了然,刘福的意思,不过是让他要时时监视着太子李谛,有什么风吹草动皆要向他禀报。
“属下定会好生侍奉殿下,不损公公的脸面。”小春恭敬接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非是各自心怀鬼胎罢了。
刘福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既入了东厂,便要好好效力,那东厂虽是他傅东海作威作福的天下,可咱家到底有些人脉,日后也自然会叫他们提携你些。”
“公公才是内监之首,让公公不痛快的人,小春都记在心里,一刻不敢忘。”小春的话里,满是佯装的愤怒不平。
“好好好,有你这份心意便好。”刘福连连点头,“你这样知道感恩,又有一副好身手,来日在这宫中前途不可限量,咱家就等着你,飞黄腾达的那天。”
小春佯作欣喜之态,可他眼中半分起伏也无,他拱手弯腰道,“那便多谢公公,美言。”
......
“小春,你你你——”小顺子一脸的惊愕欣喜,对着小春“你”了半天,高兴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竟入了东厂!”
这小太监年纪小,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嘴上没个把门,喜怒哀乐也形于色,也不知道小春升迁,他跟着高兴什么。
小春对他倒没什么防备,小顺子头脑简单,为人却也质朴,小春喜欢他的真心,也乐得和他谈话往来,一来二去,二人倒成了宫中难得的朋友。
“你怎么这般高兴?”小春问道。
“我当然高兴啊。”小顺子一脸的理所应当,“那可是东厂,你去了那里,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你,找你的不痛快!你还成了珰头,还要领着手底下一班番子,当真是......”
小顺子想了半天,终于从脑海中翻出来个为数不多的成语:“威震四方!”
小春没忍住笑了声,也就在小顺子面前,他还留了几分真性情:“哪里来的威震四方,臭名远扬还差不多。”
小顺子摇了摇头,他弯着的、满是笑意的眼中流露出几分郑重来:“东厂名声虽然......但你入了东厂,就没人能欺负你了。小春,你以后可以活得畅畅快快了。”
“我为你高兴。”
短短五个字,却如同当头一棒,猛然敲击在小春的心上。
那样欣喜的笑,以至于结巴的话语,只是因为,我为你高兴。
人心太莫测,不出手伤人已是难得,更不要说盼着他人的好,为他人真真切切地开怀。
世间最难得,不过赤子心肠。
小春的眼睫颤了颤,面对如此赤诚的善意,他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小顺子却没察觉出小春的沉默,他继续笑着打趣道:“我当然也为我高兴啦,你做了大官,我也可以狐假虎威了!我小顺子倒要看看日后,谁敢不给我吃绿豆饼驴打滚,谁敢再让我去扫园子了!”
小春真心实意地笑了,他的眉眼都弯了起来,比天上的弯月还漂亮,还惹眼:“怪不得人常道小人得志。”
小顺子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他反而得意得很,甚至还托着腮帮,夸夸其谈着日后的“锦绣前程”:“殿下信任你,喜欢你,你也有好本事,往后平步青云了,当了大太监,你便提拔我做管事的太监,好不好?到时候啊,我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手底下管着一帮子小太监,天天叫他们帮我揉肩捶腿,沏茶倒水......”
“你想得倒美。”小春笑得梨涡怎么也遮不住。
“这还没完呢!真到那时候啊,我就要、就要......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了对了,衣锦还乡,我要衣锦还乡。我要穿一身银线金线绣的衣裳,带上一千两银子,乘着一顶通红的大轿子——”
“娶亲才用通红的轿子。”小春打断了他。
“哦哦,可我还是觉得,通红的轿子最气派。”小顺子挠挠脑袋,继续道,“那我就乘一顶最大最大的轿子,风风光光地,从京城一路坐回我的老家,那时候方圆十里的乡里乡亲都来瞧我的大驾......”
小顺子慷慨激昂说到这里,却停了一下。
“然后呢?”小春问道。
“然后......”小顺子叹息一声,“然后我要把那银线金线绣的衣裳卖了,轿子也卖了,全换了银子,连同那一千两银子一起带回家,我要让我爹娘、我弟弟妹妹都过上好日子,那时候我们都不用挨饿,不用受冻,不用看人脸色受人欺负了。”
小春蓦然一阵语塞。
“再然后的话,本公公就安度晚年了。我老家临水镇的柿子是最好的,皮薄肉甜,跟蜜似的,到时候我就摘上一篮的柿子,给你寄去京城,祝你‘柿柿’顺心,‘柿柿’平安。”
“好。”这样荒唐的话语,可小春却承诺似的、万分郑重地点了点头,“会有那一天的。”
“真的吗!?”小顺子的眼睛都瞪大了,“我说笑的。”
“谁同你说笑,我真等着你那一篮柿子。”小春拖着尾音叫道,“顺公公——”
春日里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新生的嫩柳随风摇摆,岁月静好,只恨不能停留此刻。
......
小春去东厂领了腰牌,却并未回到东宫,他只是信步走着。
那场雨夜中的生死博弈险之又险,万幸是赌赢了,才有了今日的机会。昔日已过,可往后还有千难万险,想要杀掉傅东海,不知还有多少难关要过。
在这宫中的每一步都不能踏错,步步都要万分小心,失之毫厘,当即命丧黄泉。
往后该怎样做?又该怎样接近傅东海,手刃仇敌?还有,太子口中的血海深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温穆皇后究竟因何而死,此事又与湘贵妃、阎如风、傅东海有何联系?
对了,那阎如风,十九提到过他,说他当日乃是纵横天下的第一高手。可小春入宫至今,却从未听到过有关他的只言片语。
这样的一位人物,便这样悄无声息被抹去了吗?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疑惑,小春神游之间,却已走到了宫中人烟罕至的僻静之处。
四下无人声,寂静到有些古怪,小春这才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朱墙宫壁,与别处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些陈年的积灰,门庭上并无牌匾,因而来人也不知这是何处,大门似是落了锁,除却门外站着的一个老太监,再无旁人。
那老太监八字眉,苦瓜脸,瞧起来甚是凄凉,他正揣着手倚着门打着盹儿,却突然间听见了小春的脚步声,惊醒过来。
“哎呦,你是......”那老太监打量了小春一番,目光瞥到了他腰侧的腰牌,神情一下子变得谄媚起来,“哎呀,我真是有眼无珠,不知道是东厂的大人。”
“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呢,可不敢来这里的。”那老太监对着小春连连摆手。
“哦?却是为何?”小春问道。
“这地方......”老太监压低了声音,眼神不住地往门里飘,“这地方不吉利,怕冲撞了大人。”
“说来也是我命苦,大半辈子也没在宫里混出什么名堂,老了没用了便被指派到这地方活受罪......”那老太监嘟嘟囔囔地诉着苦,“大人瞧着年轻,想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以前啊,乃是冷宫!宫里的冤魂都在这里哩!后来冷宫迁了地方,本想将这里改建个戏台,可怪事连连,怎么也建不成,遂就荒废了,但这地方啊,还是邪乎得很......”
“怎么个邪乎法?”小春一副好奇的样子。
“这、这......”那老太监似乎是犹豫着说不说,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对小春道,“这些事本就不吉利,但大人问了,老朽定然是知无不言的。”
“这地方啊,阴气森森,正午站在门口,冷不丁就会打个哆嗦。待到夜里值班,那就更瘆人了,有时候耳边无端传出来一阵哭声,眼前又突然飘过一个白影,你定睛一看,却又瞧不见了,跟眼花了似的......”那老太监越想越害怕,说着说着便抖了一下。
“这紫禁城乃是天下阳气最盛之地,又有陛下九五至尊,自然什么妖魔凶煞都震得住,你却乱言什么鬼怪,莫不是在哄骗本大人?”果然有了这腰牌,行事也方便许多,小春问话之间,当真有了几分架子。
“哎呀这、这这这......老朽哪里敢骗大人......”那老太监虚虚抹了把汗,正要辩解,可小春已不待他解释,竟径直要叩那门。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那老太监眸光似是一厉,而后又恢复了平日里凄哀可怜的神情,他陡然抓住了小春的手,“这地方不吉利,怕对大人前程有碍啊!”
小春的手蓦然一顿,停下了动作,慢慢也放下了手,他似是被那老太监说动了:“这......细想来,的确不必以身犯险。”
老太监连连称是:“正是这个理儿。”
“这地方这般丧气,也难得你要整日守在这里,若他日得了机会,本大人便将你调离这里,也叫你安享晚年。”小春道。
“哎呦,那真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老太监当即乐得合不拢嘴,弯腰对着小春作揖,小春扬了扬下巴,也未理他,径直转身而去了。
然而就在小春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神色骤变,眼底满是思量。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禁蜷曲了一下,回想了下方才的触觉。
那老者好快的速度,而他的手心,却满满的都是老茧。
是半生不得志,做粗活做出的老茧吗?小春垂下了眼眸,那可没有那么简单。
若只是做粗活,为何虎口、掌根乃至拳峰皆有老茧?那分明是经年累月习武留下的印记。
习兵器者虎口茧厚,习掌法者掌根茧厚,习拳法者拳峰茧厚,兵器、掌法、拳法三者皆修习不下二十余年,这老者的武功不说登峰造极,至少也是个老江湖了。
这样的人,却守着那寂寞枯朽的门庭,还佯装自己半生凄惨不得志......
小春的唇角弯了弯。
这其中有古怪,亦有秘密。
无端的直觉告诉小春,这或许还是一个,被埋藏了多年却无人知晓的,惊天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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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这其中有古怪,亦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