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姑姑,您这样着急做什么?”在东宫扫洒侍奉的小宫女好奇地问着行色匆匆的冬青姑姑,而那位负责宫中舞乐之事、向来端着架子的冬青姑姑,正不住地哀愁着面容来回踱步,手里的帕子都叫她攥得满是折痕。
“太子要赏飞煌舞,就剩几日的功夫了,可谁成想这要要紧的关头,那领舞的白苎一病不起,连地都下不了了......”冬青姑姑一边连连叹息,一边搅着手中的帕子。
“这有何难,挑个出众些的姐姐顶上去便是了。”那小宫女道。
“嗨,你这丫头懂什么?这飞煌舞效仿的乃是神女飞天之姿,领舞之人须得是万里挑一,方能舞出神仙娘子的情态来。那白苎的姿容是教坊司里顶了尖儿的,她这一病,真是没人能替得了......”冬青姑姑长叹一声,又道,“太子殿下......殿下眼睛雪亮,若是旁人舞来不得神韵,必定会被殿下所发觉的......”
那小宫女笑道:“姑姑多虑了,太子殿下佛面仁心,纵使察觉也不会责怪姑姑的,姑姑何须忧心至此?”
冬青姑姑斜了那小宫女一眼:“佛面、仁心?”
她翻了个白眼,帕子一甩,再不同那小宫女叙话,只是忧心忡忡地低着头向前走去,她一边走着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仁心?宫里的人,怕是连心也没有的......”
“哎呦!”冬青姑姑叫了声,原是她一直低着头烦心,没瞧见身前有个石子儿,这一踩便失了重心,不住向前扑去。
眼见她就要跌了,旁边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个小太监,动作利落迅疾地扶住了冬青姑姑,冬青姑姑借着他的力,终于是稳住了身形。
“哎呦、哎呦......”冬青姑姑连连抚着胸口,喘着大气儿,待平复了心绪,这才有心思去瞧瞧那小太监,她抬起头来,刚想瞧瞧那小太监的脸,却登时愣在了原地!
煌者,光也,煌光驰而星流,此人容色......
纵是那壁画中的神仙下凡,却也不知能否及得上他。
远山眉,含情目,恰似寒月冷星,偏偏左眼下一粒小痣,平添了几分妩媚来。
此人正是小春!
“你......你叫什么名?”冬青姑姑转而握上小春的手腕,她望着小春的眼神里流露着几分热切。
“回姑姑,我叫小春。”小春抽出手来。
他此时一身宝蓝衣裳,手里尚还持着一柄扫帚。原是当日刘福安排他进东宫,凡事枪打出头鸟,刘福也不好太张扬惹人注目,便叫小春暂且先做些洒扫活计,待有了机会,便调小春去太子身边侍奉。
“小春,小春。”冬青姑姑念了几声,想了想,“你是新来的人?”
“是。”小春点了点头。
“好,好,小春,眼下有件事情,姑姑想请你......帮个忙。”冬青姑姑是在宫中大半辈子的老人了,也从未见她对哪个下人这般好颜色过,可如今她看着小春,却跟瞧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小春不好拒绝,便道:“姑姑但说无妨。”
冬青姑姑眼神飘忽不定,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可最终还是心一横,说了出来:“......宫中新排的飞煌舞,还缺一个领舞的人,你......”
冬青姑姑抬起眼睛打量着小春,小春也是一怔,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尴尬无言。
“我无能为力。”小春断然拒绝,转身欲走,却被冬青姑姑拉住了袖口。
“我只打一句保票——”冬青姑姑盯着小春,“这一舞过后,你定会成为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
“到那时候,平步青云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这个机会,你要是不要?”
小春的脚步顿了一下。
平步青云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富贵荣华也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只是想往上走一点,再走一点,走到能靠近傅东海的位置,然后——
杀之而后快。
这宫里人太多,每一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可机会太少,登天太难,多的是半捊黄土了此一生。
小春知道一个道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如今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明码标价。
是要虚无的人贵自重,还是锦绣青云梯?
事实上,当小春踏进宫门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做出抉择了。
小春回过身来,他看着冬青姑姑,冲她弯了弯腰:“还望姑姑指点。”
冬青姑姑登时喜笑颜开:“小春,你是个聪明的。跟着姑姑,不会叫你吃亏......”
......
东宫,重华殿。
此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故名重华殿,本为储君修身立德之地,此刻殿中却烟云缭绕。
仰首望去,大殿东首摆放着一尊如来金身,垂眸含笑,慈悲众生,宝相庄严,隐隐似闪烁金光,金身下贡台前日日夜夜燃烧香火,梵香满殿,令人闻之清心。
南风穿堂,吹散些许飘渺的烟云,也拂过满殿薄纱,层层叠叠的月云纱自殿顶垂下,浮动之间,宛若明月出云,真真是如置身仙境一般。
穿堂风起,竟不知从何处带来一阵莲香,此时方处冬末春初,哪里来的莲花?
原是这大殿之中摆放着数缸温泉水,其中种植莲花,加之大殿温暖如春,水上便浮满莲花,一眼望去,比之盛夏时节满池莲花也不逊色多少。
佛像、莲花、云纱,水烟蒸腾,天上白玉京也不过如此。
“咚、咚、咚——”这样庄严而飘逸的氛围被一阵鼓声所打破,寻声望去,原是那如来佛像下坐着一人,只见他坐姿散漫,席地斜倚,一身松散白衣,毫无礼制可言。
“咚——”又是一声悠长的鼓声,那人正在击鼓而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人拿起面前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却是长叹一声,“如梦幻泡影啊,如露亦如电——”
佛下饮酒,东宫无礼,散漫如浪子,击鼓歌谒语。
细观那人,只见他长眉入鬓丹凤眼,面如冠玉骨相卓绝,唇色本寡淡,偏生唇中一粒唇珠,嘴角总是似有似无间弯起,好似天生含笑。
浪子佛相。
此人,便是太子——李谛。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诸法空相——”李谛摇了摇头,“既如此,何不快哉?”
“舞来,舞来——”李谛醉眼迷离,朗声笑道,他只放荡一挥袖,殿内丝竹箜篌便纷纷奏响,霎时间琴瑟齐鸣,宛若天籁。
清风流转,雅音连绵,只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抬头望去,只见十数个翩跹女子自殿外走来。
飞天三环髻,如烟轻罗纱,那些女子皆是身姿婀娜,面容秀丽,柳叶眉,点朱唇,明眸善睐,仿若画中仙子踏足凡尘。
她们或手持琵琶,或手执横笛,或捧花含笑,举手投足、一喜一嗔皆是风情。
“当——”琴声铮鸣,舞步旋起。
或回身,宛若轻云蔽月,或俯腰,宛若春风拂柳,或凝步而眸似秋水,或点步而状若飞天。
飞煌飞煌,飘逸如飞天,煌煌非人间。
李谛醉眼朦胧,嘴角含笑,他双掌随着乐舞击节,但却显得兴意寥落。
天家太子,再盛大的歌舞落在他的眼里,总归是显得寻常了。
“铮——”突然间乐曲忽停,十数女子退步聚于一处,静止凝神,如同回归画卷一般。
“叮——”随着一声琴音再度响起,那些聚在一处的女子们便纷纷散开,罗纱飘荡之间,有一人足尖点地,穿过回荡的烟云,飞身而来。
李谛眉头微挑,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致地凝神瞧着这一变化。
“唰!”一道银光闪过,一柄剑刃穿透烟雾而出!
霎时间殿内护卫当即戒备,正要上前,却被李谛抬手制止,只见那位风流太子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兴味。
那人身前的烟雾终于彻底消散,那隐没在烟云之后的面容也终于浮现在太子李谛的眼前。
李谛善画,他常说,画中人须有传神目,方得法门,因此他瞧人,也总是先瞧一双眼睛。
而此时此刻,李谛却不知该如何描绘自己所见的这双眼睛,他持着酒盏的手都为之在空中一滞。
世间最妙丹青手,绘得天成含情眸,瞳如霜雪尾如钩。
无心而似多情者,最是尤物。
如此的一双眼睛,左眼下那一粒平添神韵的小痣,这人便是小春。
小春踏云烟而来,身着盛装,玉带飘飘,竟是雌雄莫辨。
只见他手腕一转,他手中剑刃当即随之而转,他身形舞动之间,那柄剑也仿若注入神魂一般,如游龙飞舞,轻盈飘逸。
飞煌舞,至柔则无骨,至刚而易折,唯有阴阳平衡,刚柔兼济,方得要领。
而小春一曲剑舞,正着要的!
衣袂飘飘,剑光如虹,剑花连绵宛若惊鸿照影,倏忽回身一剑,凛凛生风。
“咚——”李谛看着小春舞剑之姿,不禁击鼓而和,口中轻声念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琴瑟之声愈演愈疾,小春舞剑动作也愈发大开大合,飘飘乎如回风流雪,罡劲者却又如石破天惊。
玉冠微斜,罗带翻飞,剑光凛凛,不时照彻他眼角勾勒的一尾薄红。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李谛吟咏声音逐渐高昂,他手下鼓点愈击愈烈,与铮鸣琴音、剑锋破空之声混杂在一起,在这满室烟云,如来像下,奏响一曲辉煌绮丽的浪歌。
乐声如浪潮翻涌,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堆叠,终于达到一个高耸的峰顶,小春于这万丈潮头,凌空一跃,身姿飞旋,剑光如白虹贯日,殿中烟云萦绕在其身侧,日光透过窗棂照耀在他每一根发丝之上,那一刹那,他便似尘世飞仙,似要斩断尘缘枷锁,重回天上白玉京!
“咚!”“叮!”“铮!”积蓄已久的浪潮终于轰然下落,惊涛拍岸而响彻万古轰鸣,小春在这余音之中,持剑蓦然回首。
应回天上去,不似凡尘人。
“砰——”李谛手中鼓掉落在地,他仰头大笑道:“妙哉,妙哉!”
“妙哉——”
初时大笑,后又叹息,性情反复,颠倒异常。
大喜过后则是大悲,盛大的辉煌落幕,缠绕在李谛心头的只有无尽的寂寥。
“你叫什么名字?”李谛对小春伸出了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春。
音有绝,舞有尽,欢快不过一时,连汉家陵阙也不过西风残照,可小春站在那里,仿佛世间所有绮丽颜色都为之停留。
小春走到李谛身前,低着头跪了下来,道:“回殿下,小春。”
“小春——”李谛唤着小春的名字,他似乎还带着三分醉意,以至于这一声名字,都被他唤得绵长而多情,他全然不像这东宫之主,国之储君,倒像个浪荡的公子,在唤着情人的姓名。
“剑舞绝妙,可终究缺了些东西。”李谛站了起来,他扬声吩咐道,“取朱砂来。”
身边的侍从即刻取了一碟朱砂与笔墨来,李谛挽袖举笔,沾上一笔朱砂。
“为何垂着眼睛,是本王面容不堪入目吗?”他似笑非笑,轻佻至极。
“奴才微贱之人,不敢不敬。”小春垂着眼睛,他浓密而纤长的眼睫也随之垂了下来,半遮半掩地覆盖在眼瞳之上,在空中簌簌地颤抖着。
“本王准你不敬。”李谛微弯下腰,伸手挑起小春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与小春对视着。
他眼中掠过一瞬的惊艳,似乎尽管阅遍美色,也不禁为小春的面容一滞。
而小春被迫抬起头来,仰头看着李谛的面容,却是蓦地一怔。
李谛生有佛相,却又一副浪子模样,可他着实俊朗,但小春并不是为这一副皮囊而失神。
他只是在凝视着李谛的眼睛。
丹凤眼,李谛有一双难得的丹凤眼。
上挑的眼尾,流转的光华,像极了他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一位故人——
谢清之也有这样一双丹凤眼。
小春隐藏在长袖下的指尖都不住地颤抖,他拼命压抑着冲动,他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不住地抚上那双叫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小春藏得太好,他把那些足以沥干心血的情绪都掩饰为一片平静,李谛似乎也被他骗过,而没有察觉出他此刻的失态,又或许,他根本不屑察觉。
沾染朱砂的笔尖渐渐靠近小春的面容,在小春的眉间轻轻一点——
肌肤胜雪,朱砂一点,宛若茫茫雪地之间,簌簌一株红梅。
李谛轻抚过小春的面容,他不禁喟然叹道:“我从此不敢——”
“见观音呐。”
“小春,你与本王有缘,以后便来身边服侍吧。”他看着小春,莫名呢喃了一句谒语,“诸法因缘生,缘者,最是不可说......”
小春跪在地上,他低着头,神情莫测。
诸法因缘生,小春也曾读过佛经,他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诸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是生灭因缘。
因缘生灭法,佛说——
皆是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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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