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禁军参将来到沈砚跟前:“回禀大人,没有……”
“没有?”沈砚凝眉:“何为没有?”
沈砚有些意外,他们此番部署严密,左丞素日里来往的朝臣中也不乏见风使舵甘当眼线之人。
左丞这宅院里应该有什么,不应该有什么,他们心里是有数的。
可如今搜查官兵却说,没有……
“账本,礼单,来往臣工的名录,书信,诸如此类,一概没有……”参将回答道,又似乎想明白了左丞为何认罪认得那样快:“想必左丞已经做好万全之策,将证据销毁了。”
沈砚低头思忖半晌,点了点头,但心里并不赞同参将这番说辞。
左丞如若将证据全数销毁,那他何必认罪,何必非要去刑部天牢走上一遭?况且,左丞彼时在朝堂上脱去朝服披发戴罪时,行迹张狂已类疯迷,直呼陛下名姓,挑衅天隐卫兵士,毫不掩饰谋逆之色,此番举止,必是抱了赴死之心的。如若他将证据全数销毁了,还有求生之能,绝不会是那样一副癫狂样子。
可是……如若不是左丞做的,那就只能……
沈砚抬头,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其中的姑娘,曾与他相爱过,却终究没能同他相守。如今她是别人的妻子,满心想的只有她的夫家。
都说她被那年一场大雨烧坏了脑袋,可她向来聪明,他知道的。
“走吧。”沈砚黯然说道。
原本布好的棋子被拔走,左丞定罪之证,父亲恐怕又要费心费力一番了。
听着禁军浩荡离开的脚步之声,沈箴松了一口气。
汪珹艰难起身,走到她身侧。他将卧房的门打开,家丁们陆续走了出来,站在庭院里。
他们交头接耳,又是一阵恐慌,因为他们似乎听到大门传来贴封条的声音。
汪珹可以想象到,左丞府门前,此刻一定聚集了不少百姓。
他们嘴角当有嘲讽笑意,笑着感叹善恶到头终有报。
可汪珹心里总觉得,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太奇怪了些。父亲认罪认得太过痛快,沈砚此番来抄家也抄得太过痛快。
速度之快并不是疑点,陛下雷霆之怒,官差顺势而下,雷厉风行并无不妥。怪就怪在,他们的态度……
汪珹曾在军中生活过,那时他去杏州监军,同兄弟们之间剑拔弩张了许久。彼时他只是身负恶名,但并没有什么实证,在那种莫须有的情形下,杏州军的将士依旧在态度上拿捏他。不是他们不辨是非,而是军中之人,性情最是直接,也自恃一份不阿傲骨,所以哪怕汪珹武功盖世,对阵雪狼之前,杏州军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反观这都城的禁军,他们是万里挑一的兵士,听闻左丞有通敌叛国之罪,奉旨前来抄家,这等背信弃义十恶不赦的罪名,他们本该怀揣义愤才对。可不管从行动还是神情上看,他们是不是……都太平静了些……
“在想什么?”沈箴牵住汪珹的手。
汪珹转头看她,将她伸来的手握紧了些,眼中露出愧意:“对不住,连累了你……换做旁的有些担当的男儿,定会放你离开吧,可我终归自私,时至此刻,仍旧……”
“我是你的妻子。这里是我的家。除了这里,我又能到哪里去?”
“箴儿……”汪珹祈盼着,沈箴能理解他此刻的直觉:“不知为何,我竟相信父亲。“
“我也是。”
汪珹艰难笑了笑,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还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但密云之后,当是风雨欲来吧……
在这样的艳阳天里,刑部天牢一如既往,充斥着囚犯的哭号之声,本朝严苛,刑官这一从前丝毫上不了台面的职位,在丰运年间粉墨登场,颇有一番用武之地。
一身素白囚服的左丞大人闭目静坐于牢中,体态从容,与这恐怖喧嚣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吱呀……”牢门被推开。
左丞淡笑说了一句“久违”,其后便睁开了眼睛。
来人并不说话,将手中提篮放在地上,自己席地而坐于汪雷对面,将提篮打开,便闻酒香四溢。
“状元红。”汪雷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来人也笑:“你我毕竟……多年挚友。”
汪雷想起往事,笑意更深了些:“东楚虽一改前朝后凉重农轻商之弊,但商籍终究不是什么高贵身份,我初入朝堂时,满朝文武,只有你这个探花郎愿意同我讲话。”
来人则顺着这番话解释:“那时我只觉得,朝廷里那些老学究实在是陈腐得很,彼时你我年纪相当,自然更容易亲近些。”
“你我第一次把酒言欢,便是这一壶状元红。”
“我还记得那天在酒楼里,我们遇到两个姑娘,你我还感叹,她们也真是大胆,光天化日,两个女孩子就敢大摇大摆相约饮酒。”
汪雷的思绪也回到那天,笑容里添了苦涩:“她们本就不是平凡女子,张狂一些又有何妨。话说回来,就那一眼我便知道,寒桥会成为我的妻子,只是没想到,你同望岚也成就了一番好姻缘。”
沈林饮过一杯,不再同故人共忆往昔:“砚儿回来说,什么都没有找到。这孩子我最是知道,他虽心软,但这等大事上不会含糊,他说没找到,就定是没找到。不会隐瞒些什么。”
汪雷先是愣了愣,但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忍不住眼含赞赏地挑了挑眉毛。
沈林自然看得明白这份赞赏,无奈笑言:“箴儿这孩子,真是不省心……”
“你觉得女儿不省心,你这个做父亲的,也未必省她的心。”汪雷说得直接:“这孩子性情纯良,又有一番倔强,不是个会卖好讨饶的。这样好的心性,却被养育她长大的父亲利用,来牵制她思慕的男子,不知该有多难受啊……不过,这孩子同你有缘。当年你去覃州,本以为会彻底了断旧事,可没想到,这孩子最终还是做了你女儿。”
“思慕……呵……”沈林又端起了杯盏:“汪兄,你一生深陷败局,就是因为将男女情爱看得太过重要了些。不只是你,还有你儿子。甚至,还有陛下。”
“陛下?”汪雷听闻此二字,觉得好笑极了:“陛下都至如此境地了,你还觉得他耽于情爱?你对他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陛下如此雄主,怎会不懂斩草除根这样的道理,不过还是顾念寒桥一点血脉罢了。”
“你们虽为刀俎,但珹儿绝非鱼肉。”
“是啊,这孩子太有本事。”说完这句,沈林突然猛地凑近汪雷,直直注视他的眼睛,目光锐利似刀:“这么有本事的一个孩子,汪兄,你竟甘心走入如此绝境?”
汪雷在此番突如其来的质问前出奇平静:“我说过,你们既然敢开此局,必定已做好铁证,我甘心与否,还重要吗?”
“不对。”沈林淡泊从容了数十年的脸上,竟有了阴诡之色:“昔年寒桥身死,你走上贪腐歧途,知道内情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在对陛下投诚。毕竟那些有毒的安胎之药,都是你亲妹汪晴差人送去,她被涉入此局,囿于深宫,是宠妃,也是人质。汪珹彼时也不过是襁褓婴儿。还有你,你一介商贾,在都城无甚根基,阖家的性命都攥在陛下手里。若彼时你还立志做个名留青史的好官,让手中豪财有了用处,让寒氏将门背后的人脉有了联结,让寒桥身死始末有了重见天日之机,让你汪家有了翻身之能,陛下又当如何自处啊?若是那样,陛下必定不会手软。所以你成为一个贪官、一个坏人,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聊以自保的唯一选择。”
“说得对。彼时我就是那般艰难处境,自保有什么不妥吗?”
“换做旁人,自无不妥,但你是汪雷。是寒桥冒天下之大不韪拒天子于千里之外也要下嫁之人,你有这天底下最会看人的一双眼睛。”
“呵……右相抬举我了。我此时身无长物,静坐等死,珹儿虽有本事,但与我多年不睦,且我多年贪腐皆是事实,再怎么翻案也不过是从卖国翻成巨贪,同样是死罪当诛。你同那位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汪雷,多年老友,我知道你的本事,你究竟还隐藏了什么手段?”
汪雷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回望沈林,语气极为颓唐疲惫,也极为真诚:“沈林……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人生了。”
“条件呢?你如此痛快伏法,当有条件吧。”
“让那两个孩子好好活着,好好相爱地度过一生,不要让他们走我和寒桥的老路。”
“就这样?”
“就这样?瞧你问的。这可是活生生的两条性命。箴儿更是你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在你们心里,就如此不值一提吗?”汪雷望着沈林一脸狐疑,心下无奈:“不过,我倒真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你。”
“何事?”
“我同珹儿父子一场,走得仓促,想给他留一封信。”汪雷看沈林皱了眉:“你先莫慌拒绝,我知道,棋局收尾,怕出差错,这信的内容,你们可以随意翻看,而且这信对你们没有坏处。珹儿多疑,看了这信,知道了我认罪的决心,当会省你们不少事端。”
沈林仍不点头。
汪雷低头笑了:“你素来谨慎,算了……你若实在不愿帮我这个忙,便替我捎句话给他,让他莫要在意我身后之事,清明寒食,别忘了他母亲便好。”
沈林依旧没有应允什么,只是站了起来,似要离开:“汪雷,这两个孩子,我自保他们活命。”
“哦?为何许下此诺?”
“沈箴毕竟是我养大的,岳丈也好,内人也好,都对这孩子有感情。还有……”沈林沉吟片刻:“当年我不过一介贫寒小吏,去覃州报铁匠将养之恩时,多亏你赠我百两纹银。这份情谊,沈某记得。”
汪雷没有说话,他心中只觉得讽刺,这世上怎么总有这种铭记小义亏失大节却还沾沾自喜的伪君子。
不过也好。
因为不消片刻,衙役便为汪雷取来了笔墨。
汪雷这封家书内容简单,不过是罪己和悼妻。他枯笔飞白,写得极快。
沈林细细浏览一遍,将信笺好好放在袖中,转身离开了。
汪雷看着右相大人的背影,想起他们初见时。他第一次进浩清殿,第一次打量官场众人,便知道沈林是成大事者。从白面书生,到一人之下,汪雷同他做过朋友,做过对手,不变的是,他始终是沈林的观众。可如今,这台上之人气韵不复当年清澈隽永,只剩下满腹算计将心头眼底都盖上一层霾,再也看不清自己来时的模样。如今他这个观众就要离场了,不知台上之人曲终幕落之时是何光景啊……
不同于左丞此刻心绪孤凉。
右相身侧依旧热闹,是纷纷前来相送的刑官和狱卒,他们平日里哪有机会得见这位深居简出的贵人啊。巴结奉承怎么都不够,有谁还会注意到那个坐在天牢里必死无疑插翅难逃的罪人呢?
可是沈林没有说错,汪雷有这天底下最会看人的眼睛。
如果这些官差此刻愿意回头瞧上他一眼,便会因这双鹰隼一般的眼眸心生骇然。
那是猛兽看向猎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