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珹吾儿,汝展信之时,心必惴惴,吾亦戚戚焉。
汝自幼读圣贤书于琅贤,修精武道于争鸣,实可堪为栋梁之材,奈何行世大义,血脉孝道,终难两全,此乃为父之过。
今至穷途,得陛下与右相慈念,可留三两笔墨。思吾身负重罪,自当凌迟,然圣上思及汝母族之荫德,允吾留书以当作别,吾甚感念。
吾之一生,一念之差,身入歧途,愈行愈错,回身悔时,业已晚矣。时至今日,自当伏诛,以全微末良知,亦报皇恩浩荡。
此番过后,汝无怙恃,当觉孤苦。然世间芸芸众生,奔波辗转,皆是终须一别,何足悲凄。
吾此身死,前名尽丧,死不足惜,心中牵挂,不外汝母。黄泉之下,盼能逢卿,若有此幸,无间炼狱,至恶刑罚,又何足惧?
人间种种,难割舍者,亦不外汝。吾乃十恶罪臣,身死当无坟茔,幸有汝母,卿身后所居,自当为吾魂灵所寄。此后岁岁清明细雨,杏冢之上,你我父子虽隔阴阳,亦当别样团聚。
行文至此,尚有一言,汝母生性活泼,最喜嬉闹,吾不在侧,卿必寂寞,他日得闲,万务多加探望。
你我今生情谊,吾憾事太多,他日为父罪孽偿尽,若能再得轮回,定当寻机偿汝心中难平。
为人父之愧悔,至死方休,千言万语,至此别时,唯有二字,可尽抒吾之余愿。
珹儿,珍重。”
那个四海列国人尽皆知也人尽唾骂的奸臣死在一个秋夜,琥珀长簪直直插入心口,鲜血渗遍囚服,死得满目殷红,死得干净利落。
其实刑部各级差役心中明了,无论如何,左丞难逃一死。但当他们亲眼目睹他的尸身时,仍然心有震慑,也是执掌东楚商市,将国家银钱命脉握在手中的一代枭雄啊,就这样在一个无声的深夜里,孑然一身地死去。
他死前在想什么呢?为何唇畔竟有笑意?
汪珹此时手里握着一方信笺,站在自家院子的杏树下,看着满院仆役为了争夺地砖里镶着的几块碎玉争吵不休。
小毛躁拼命阻拦他们,却被推搡倒地,汪珹伸手搀扶她,这丫头起身,脸上满是泪痕。
“姑爷……”
“算了。”汪珹淡然说道:“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好好料理料理,箴儿最近胃口不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是……”
给小毛躁指了去处,汪珹又沉默下来。右相昨日亲自将父亲的遗书送了过来。
“父亲通敌,证据为何?”这封遗书里虽有认罪之辞,但汪珹心中仍有疑虑。
“左丞口供详实,如何联络,眼线是谁,诸多细枝末节均记录在册。案子结后,会有公示。”右相回答,他还说,父亲供罪自首,态度坦诚,自己又有杏州监军之功在身,刑部宣召时多加配合做个纪要,当能免去株连,只是日后想要入仕怕是难了。说完便命人将大门封条拆了干净。
没了禁制,他又是罪臣之子,这些小厮便放开了胆子,把这院子里值钱的东西一一搜刮了去。
门口石狮子口中的玉如意,在争执里断成了好几块。窗棂被卸了,其上漆的金粉被刮了下来,剩下一些光秃秃又伤痕累累的楠木四散摆着。就连院落池塘里的花鲤也难逃一劫,被打捞出来,不知是被卖了还是被吃了。
汪珹就这样冷冷看着,他一直以为他同这个“家”感情并不深厚,可没想到,眼看着金碧辉煌的一个院子被折磨成断壁残垣,他心中,竟觉得十分难过。
他也不太明白,父亲虽说名声不好,但对这些下人,并未苛待过,为何他们此刻的嘴脸,是这样丑陋可怖。
他握着信的手又紧了些,原本平整的纸张有了褶皱。他眼眶红着,鼻尖也红着,深沉的呼吸里,有颤抖的声音,可他始终没有落泪。
沈箴在他身后,痴痴凝望着他,他平日里身姿那样挺拔,此刻却微微佝偻着,在这满院凋零里更显颓唐。
终于,她缓步走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他慢慢松弛下来,抚上她环在他腰间的手。
“阿珹……”沈箴努力微笑着:“我怀孕了。”
他先是僵住,继而回身,原本极伤的神情涌现一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丝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喜悦:“你说什么?”
沈箴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我会好好吃饭,将他生得白白胖胖,然后我们好好将他养大,好不好?”
汪珹此时哽咽,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字,只是奋力点着头。
“阿珹……”沈箴叹了长长一口气:“哭出来吧……好不好……”
沈箴被自己的丈夫紧紧拥住,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肩头,他依旧没有说话,耳畔只传来一阵阵他压抑的抽泣之声。
生平第一次,沈箴知道了什么是怨恨。
她的阿珹是这世间最为善良温柔的男子,受尽委屈,却从未害过别人,可为什么,别人偏偏就见不得他片刻安宁。
沈箴抬眼,往东北方向望去,只见六角塔楼耸立,那是东楚皇室的藏经阁,供奉的是天下最慈悲的佛陀。
然而谁能想到,四年前的那场春宴,沈砚就是在那里,在佛光之下,被怜香凌辱,也是从那时开始,这世间最为肮脏的阴谋被佛祖尽收眼底,佛陀有知,不知会否觉得人间可笑。
“呜啊!呜啊!”沈箴听到寒鸦粗劣嘶哑的叫声,漆黑几只,朝她目光所及之处飞去。
这些代表着不祥厄运的鸟儿在飞得极快,它们偶尔在某些高树的枝头停留,但很快便又飞向宫城,天快黑了,宫城里灯火最为明亮,它们喜欢亮堂的地方。
最终,为首的一只停在一棵桂树上,桂花开了,在月光与灯影下白花花一片,伴着幽香,也不是所有寒鸦都有这样的运气,能在短促的生命里见到这样的好景色。
桂树之下的宫殿中,是这普天之下出身最为尊贵的人。他偶尔朝窗外望一眼,之后便皱眉扶额,用胳膊撑着脑袋,似是忍受疼痛。
“如今啊,孤只要听闻外头吵闹些,便觉得脑袋胀痛,真是老了……”他这样说道。
“陛下万岁,岂是这样容易老的。”身侧的臣子俯身行了一礼。
帝王并没有理会这句奉承,谈起正事来:“那些证人可靠吗?还有,那封信你再三看过了吗?当真没有不妥?”
“臣确认了,证人都可靠,行云国君主是个聪明人,得了三城的便宜,国力又无法与我东楚抗衡,听说此事我们需要人证,自然布置的都是最信得过的人,任谁去查,都翻不了案。至于那封信,臣也再三看过,的确没有问题,信笺本有两页,可能是人之将死,思绪纷乱,首页洋洋洒洒,都已留好遗言做好结尾了,却又在次页上交代了他自己所攒积蓄的存放处,这些银钱不在他贪贿之列,毕竟是做父亲的,想必也想给孩子留些财产。可微臣自作主张,只将信笺的首页给了那孩子,至于银钱,老臣已命天隐卫取来了,数目不小,待他们理好了账单,自会向陛下呈报。”
“做得好。汪珹那孩子有些手段,手里面银钱多了不稳妥,还是交付国库吧。他若日后生计吃紧,你这个做岳丈的多帮衬他些,如若你也吃紧,便知会孤的大内总管一声,从宫里拿一些便是。”
“陛下仁德,微臣谨记。”沈林又行一礼,起身之后,露了笑容:“不过微臣虽不是什么豪门巨富,可养活几个孩子终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陛下不必忧心。”
“呵,你我君臣数十年,孤还不知道你?你那个宅院,除了书多些,离家徒四壁也不远了。”
“陛下可冤枉微臣了,微臣靠读书入仕为官,又出身寒微,没有什么鉴赏古玩字画之类的品味,饶是买下一些摆在那里,看不懂又有什么意趣?”
“古玩……字画……”陛下低头笑了笑:“汪雷倒很是懂得,早些年也多亏了他,将流落民间的许多名家奇珍都找了回来。可惜啊,为官多年,到底是没逃过一个贪字,史书工笔,再难翻身了。”
沈林没有说话,只听着陛下言语,点了点头。
“对了。”陛下又想起一桩别的事:“砚儿和婷儿,相处还好吗?”
沈林苦笑回答:“陛下也知道,砚儿这孩子生性倔强,之前同婷儿又不相识,婷儿又在军中长大,性情豪烈,不拘小节,同砚儿不大一样。这蓦然成了婚,总要适应。现如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所幸是些小事,故而虽是争执,但也远远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
陛下闻言,眉眼慈祥:“这有何妨。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日子久了,感情深了,就好了。”
沈林却叹了口气:“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微臣也同陛下一样,喜静,听不得家里天天吵闹。微臣只盼着两个孩子快些长大,懂得相敬如宾,孝敬长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帝王此时深深望了沈林一眼,露出真心的笑容:“这么多年了,孤最喜欢你的脾性,这满朝大臣各式各样,唯独你沈林,最对孤的胃口。”
“陛下谬赞。”
这一番家常话了许久,沈林离开宫城时,夜已深了。
他的后背在秋风吹拂之下分外寒凉,那里浸了汗。
方才陛下提起沈砚,自然是为君者对臣下的关怀,但这位君王也是父亲,他是荧辉太子,未来东楚之主的父亲,这话里话外难免透着些试探。
沈砚是宰相之子,太师外孙,亦是朝廷重臣,陈婷是禁军统领独女,亦是军中巾帼。此番家世,同当年的寒桥汪雷相比,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或许砚儿这宁折不弯的刚硬脾气,倒真能保他一份相安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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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君莫笑(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