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一身喜服却宿在书房的楚羡辗转反侧。
他最近时常想起他。
他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人,他是他的恩人、朋友、老师,也是他的父亲。
楚羡始终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山川一样伟岸,也山川一样清朗。
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孤儿了。
可他本来不必是孤儿……
他曾有美满幸福的家庭,母亲是西境部落里的最美的女子,父亲是退伍的边防军人。
在他幼年那为数不多的关于父母的记忆里,他们很是恩爱,也很疼爱他。
可是有一天,手执拂尘操着中原口音的阉人兵团冲进了他们的毡房,试图掳走母亲,母亲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父亲愤起阻拦,却寡不敌众,最终被活活打死。
年幼的他躲在水缸后面,颤抖着,父亲倒在血泊中,用最后的力气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不要出声。
他因此逃过死劫,也因此成为孤雏。
西境部落物资贫瘠,各家自扫门前雪,顾不得他这个孤儿的死活。
他小小年纪,便孤身跨过部落边界,来到西境最为繁华的城镇——逢城沿街乞讨,混口饭吃。
他瘦弱,身量小,全身脏兮兮,经常被逢城的小孩子欺负。
他们戏弄他,把流浪猫狗吃剩的馊饭馊菜给他吃,往他衣服里塞臭虫。
他怕极了,哭过闹过,可是无济于事,换不来任何恶童的怜悯,只有变本加厉的欺辱。
大人们也权当是孩子之间的打闹。况且再说了,谁又会把自家孩子和一个小乞丐放到一起掂量对错呢。
所以后来,他知道害怕无用,哭闹无用,求饶无用,便也不再害怕,不再哭闹,更不再求饶,而是对欺侮他的人报以无尽的愤怒。
有一次他抄起沿街商贩用来支撑摊位的木棍,狠狠打伤了为首欺负他的孩子,也因此招来了祸患。
那个孩子是乡绅家的公子,也是街头有名的小霸王,他带来了一群年纪大一些的少年,少年们手里牵了恶狗,将他围堵在一条胡同里。
他惊恐地望着他们。
他闻到了一种味道,那种味道他之前也闻到过,在那些阉党闯入他家中的那天。
他紧闭双眼之前看到最后的场景,是十几条野狗脱缰向他冲过来,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可怖的犬吠和少年们张狂的笑声。
可就是这些声音,唤醒了幼小的他最后的求生欲。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蜷缩在地,蚂蚁一样任由他们踩踏、碾压、折磨至死?凭什么?!
“啊啊啊啊!!!”他大叫着张大双目,握紧拳头站起来,想要同他们“决一死战”。
恶犬似乎被他发出的声音吓到了,犬吠甚至停顿了一霎,可也仅仅就是一霎,它们便又疯狂扑来。
他也向它们扑过去。
他徒手撕扯着它们的毛发,长长的指甲里抠下一丝丝恶狗的肉,可不久,便有一只狗咬住了他的胳膊,剧痛传来,可他也不曾松开擒住恶狗的手,他的嘴巴也咬上恶狗的脖子。
又是一瞬间,他感到有一只大爪子狠狠击打他的头。
他瞬时头晕目眩,周围弥漫着动物身上的腥臭味,这臭味越来越浓,意味着它们离他越来越近,他虽然只有八岁,但他知道,他要死了。
可在他意识即将迷离时,他感到一阵风吹了过来。
胳膊上的尖牙松开了,周围密布的动物腥气也散开了。恶犬的狂吠变成了呜咽,而且这呜咽离他越来越远。
最终他羸弱的趴倒在地上,抬头看见一个背影,护在他身前。
“你们父母,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那个背影说道。
他从未听过这样寒冷却又这样动听的声音。
恶童们牵着狗做鸟兽散。
背影逆着光,回头看他。
他很想站起来,给这位救命恩人行个礼。
可他真的太疼了。
恩人俯身下来,他这才看清他的样子,他眉目有柔和的轮廓,却透着坚毅,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中原人。
“为什么不呼救?”恩人问他。
“因为……没有用……”他声音嘶哑着回答。
恩人叹息着摇头:“狼崽一样……不愧是我逢城男儿。”
恩人拦腰将他抱起,全然不在乎他满身肮脏血污,他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恩人身上有皂角香,像父亲。
后来,他被他安置在军队里,从八岁到十五岁。
他教他习字、读书、兵法、练武,将他毕生所有倾囊相授。
年幼的楚羡慢慢张大,自然也知道了恩人的身份——他是逢城的主人,后凉最有威势的诸侯之一,他是逢城王云川。
慢慢地,楚羡也知道了云川的秘密,知道了雄踞西境的他,是势必要让天下易主的。
只是他从未想过,云川殚精竭虑要为天下换的主人,竟不是他自己。
云川曾问过他:“怀恕,你从未忘记杀父掳母之仇,对吗?”
怀恕此字,是云川为他取的,他自然知道其中含义。
可他还是诚恳答道:“是。”
“血海深仇,自然要记得。可我希望,你不只是为了复仇。”
云川望着他,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七年之久,云川原本俊朗的容貌,也横生许多岁月擦过的细纹。
“父亲……”他这样叫他:“那我应当为了什么?”
“你要知道,如今这世间,有许多人吃着同你一样的苦,甚至有许多人,比你还要苦。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们。”
“您希望我如何做?”
长者笑了:“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会如何做?”
“我要苦学武艺,手刃仇人,守护您,守护云家。”楚羡笃定道。
云川摇了摇头:“孩子你错了。”
楚羡不解:“孩儿不懂。父亲这些年秘密培养我,不就是希望我成为您的利刃,为您开辟一方天地出来?”
长者的眼神深邃起来:“你确实是我精雕细琢的一柄利剑。但我要你守的,不是我云家。”
“不是云家,那是什么?”
“我要你守的,是天下人。”
“天下人……”楚羡喃喃:“可是……可是这同我守护您并不冲突。”
长者又笑了,伸手抚摸他的头:“你还小,还不明白,万事更迭,要有代价。就像当年后凉为了巩固皇权牺牲了方家,今朝为了颠覆皇权,自然也要有人赴死的。我云氏一门承恩于方家,有诺于天下,自然是要身先士卒的。”
“父亲……”
“怀恕,本王一生平庸,唯有看人不曾走眼,你记住,他日如若世道大光须以云氏命脉来换,不要迟疑,拿去便是。”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本王”。
第二次这样自称,发生在一年后的一个黑夜里。
云川站在山丘上,俯视封城王府的院落。
在那个夜里,他将逢城王府家主令牌和中枢十数心腹名单交付于他,要他动身,出走逢城。
“本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走吧,去青萍城,去复仇,也让这世间,换一换样子。”
也是在那个夜里,他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父亲,您为什么不培养您亲生的儿子?”
云川还是笑着:“云茧这孩子啊,性子太过温润,不是成大事之人。倒是我那个女儿,颇有几分巾帼之姿,只可惜,你同她此生无缘一会了……”
“只可惜,你同她此生无缘一会了……”
“只可惜,你同她此生无缘一会了……”
……
时隔经年,今夜的楚羡耳边盘旋着他与逢城王云川最后一段对话,脑海中浮现的是云暹那双慧黠、美丽的、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只可惜……无缘……”
楚羡心中涌起酸涩。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他被云川养大,他本应是她的兄长,是她除了云茧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可他也只能为了云家,为了云家所守护的天下,永远不能坦诚这一重身份。
他是为天下人劈一道光出来的利剑,这柄宝剑只有横空出世,才能光明磊落,否则在天下人眼里,他哪怕功成,也至多就是另一个靖安皇帝——为了至尊之位、机关算尽之辈,云家也不过就是诡谲的谋臣之家,那云氏多年心血,便就付诸东流了,而方氏乱臣贼子之名,更是无论如何也就无法摆脱了。
被牺牲,抑或被背叛……楚羡深知,如若云川还在世,他将永远选择前者……
黑暗里,楚羡闭上眼睛,蹙起的眉头流露出苦痛:“云暹……云茧……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