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之镜前,冥王九忧右手食指轻抚下唇——他每每沉思都是这个姿态。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这两人,我看不懂了。”
云暹闻言轻笑,眼睛却还是盯着镜中,有激赏之态:“他们二人素来是有城府的,又都对过往三缄其口,冥王殿下只从这镜中看见他们生平几个片段,不懂也是情理之中。”
“本王恐怕……并非郡主所说之不懂。”
‘哦?大人有何高见。“
“他们二人皆有秘密倒是没什么,毕竟乱世之中,许多人都有往事不可追忆,我所不懂的是,这二人明明都心思缜密,皆不是轻易交付自己之人,哪怕这一夜一时兴起,因为心中秘事被对方发现端倪而相互掣肘,但这也绝不是长久为友的理由。可他们二人之谊,怎么就成了后世诸君人人向往的知己之情?”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牵挂。”云暹平静答道。
“何种牵挂?”
“东海方氏。”
听到这个答案,九忧并不意外,平静得都有些出乎云暹的意料,她不由转头望向他:“殿……”
说到这里,云暹蓦地停了下来。
感受到他的停滞,九忧也看向她,云暹此时微微蹙眉,似是思索着什么?
“怎么了?”九忧问道。
云暹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唇,还是问道:“恕在下冒昧,端看您如今形貌,殿下甚是年轻,不知何时亡故,亡故时又年方几何?可有后人?”
冥王不知云暹何意,但也据实答道:“本王亡于盛年,寿数未至而立,不曾婚娶,没有后人。郡主何出此问?”
云暹摇了摇头:“许是我多想了,方才看了殿下侧面,竟觉得您同予安容貌上有几分相似,所以心中猜测,他是否与您有血脉之亲,既然您没有后人,也无此种可能了。不过世上本来就有一些没有血缘但容颜相似之人。”
“血脉……之亲……”九忧喃喃。
“对了。”云暹继续说道:“方才我说他们二人都同东海方氏有所羁绊,殿下竟无丝毫意外,甚至像是被我佐证了心中猜测,敢问殿下是如何知晓这层关系的?”
“白驹之镜重现往事,寒予安曾向怀王求助,寻散劫宝剑,散劫本是寻芳剑宗所执兵刃的侣剑。”
“那又如何?寻芳剑宗同方氏有何关系?”云暹来地府时间尚短,还未参透判官身份。
“说来又是我一桩惑事。”九忧答道:“楚羡登基后,天下凡是懂些史事的书生皆奉昭命入宫,升阳皇帝不惜先后动用万余人,耗费近二十年时间,巨细靡遗,也要为方家翻案,怎么会偏偏落下了寻芳剑宗是方家嫡女这样重要的身份信息。”
“寻芳剑宗,方家嫡女?!”云暹瞬间明白了:“判官大人?!……怪不得……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平沧军礼要捏剑指。史官们考究平沧军历史细节的时候,曾指出平沧军礼要右手行剑指置于心脏之上,我那时一直想不通,挽澜将军并非习剑之人,为何要捏剑指,如今总算知道了,原是同寻芳剑宗有渊源。另外,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那时楚羡会问我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楚羡或许并非落下了寻芳剑宗身份之事,而是刻意不提的。他那时问过我,如若我是忠灵皇后,史书之中,希望如何自处。”
听到这里,九忧心中微动,这问题……如果被问的是阿如自己,她心中想必不好受吧:“你如何回答?”
“无法自处。”云暹叹息:“忠灵皇后同靖安皇帝少年相识,芳心暗许。如若两情相悦,也不失为一桩青梅竹马的美谈。可从后凉末朝各路史书来看,忠灵皇后并非靖安帝最理想的皇后人选,也并不是他心中所爱,娶她全是因为方氏执掌的东海势力,说难听点,几乎是一场交易。后来挽澜将军死于玉峦关之役,连尸身都未还朝,一代名将,野葬于北境,无碑无坟。而在此后,忌惮也好,积怨也罢,靖安帝到底是借此机会清算了平沧军,将其拆解重组充了王军和地方军,不服的便卸了军籍发回原籍,后来有人举兵造反,更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方老夫人早年间便随夫征战,身体不好,又痛失爱子,不出两年便病故了。自此方老将军茕茕孑立,出走东海,隐匿山林,再未现身过。留下忠灵皇后独自居于后宫,无爱,无子,怀揣自责与愧疚,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一躺就是七年。某册野史上说她亡故时身上没有一点肉,清灰的皮肤包着筋骨和血管,哪里有芳华可言,尽是可怖。那七年……忠灵皇后当是生不如死……这般自苦,大概正是因为无法自处吧……”
九忧闭上眼睛,一派苦痛:“所以呢?”
“楚羡那时的案头上,有许久都摆着一册《忠灵皇后本纪》,我曾见他数次提笔,又数次放下,可这一册竹简,终究还是没有进入记载方氏的书海之中。我当时十分同情忠灵皇后,东海方氏鼎盛百年,其灭亡明明源于君上心胸狭隘,多疑寡恩,可偏偏竟要由一个女子承担后世诸多骂名,说她惑于情爱,招致灭门。楚羡是一朝开国明君,所能做的,却也不过就是将她的戏份从史书里隐去许多,免她一些罪责,可她一世的声名,终究是被这场一厢情愿的爱恋给耽误了。今日知道了她的另一重身份,我想或许,后宫中的方如也,应该也不愿同过往叱咤江湖的寻芳剑宗扯上关系吧。方氏嫡女名誉尽毁,好歹还有剑宗之名流芳百世……”
“阿如生前未再提及剑宗身份,并非是因为顾惜后世名声。”
“那是……”
“因为恨。”
“恨?是啊……她是该恨的。为君、为夫,靖安帝都辜负她太多。”
九忧却摇了摇头:“她彼时最为痛恨之人,当是她自己。空有世家之名,剑宗之身,却只能囿于后宫。家破人亡,却无力回天。郡主,如同楚羡所问,如若你是她,又当如何?”
云暹没有想到冥王也会这样问她,于是认真思索好久,才苦笑道:“是啊,一柄长剑杀出宫城又能怎样?不过是为方家平添一条谋反的罪名。我若是她,也该同她一样,但求一死吧……想来剑宗之名,非是不提,而是提及无用、无益罢了。”
“更何况……她那时……已经无法执剑了。”九忧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云暹惊异:“为什么?!”
九忧再次望向镜中,却没有回答云暹的疑问,只道一句:“那么接下来,便是我心中最后一个问题了。”
云暹见冥王对自己的话避而不答,也不多做追问,只耐心听取九忧所说。
“楚羡同方氏,究竟有什么瓜葛呢?”九忧道出心中所想:“白驹之镜所载种种,京中的书生楚羡,西境的诸侯云氏,陶山的世家万俟氏,江湖上的侠客寒予安,你们之间千丝万缕,看似繁乱,可追根究底,是东海方氏这一条线将你们串联起来。云氏先祖受恩于方如是,一代名儒万俟鹭洲是方如也一生挚友,云氏万俟氏联手为方家谋一个公道,乃是情理之中。至于寒予安,其为人诡谲,其与方氏羁绊恐怕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言明,本王暂且放他一放。可是楚羡呢?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为何要如此穷其信里帮助方家翻案呢?”
云暹闻言不由挑眉,六界传闻,近五百年来地府能与天庭分庭抗礼,乃是冥王雷霆手段和判官无双智谋,可如今看来,冥王思虑当也绝非常人。
云暹笑了笑:“方氏世代忠良,挽谰将军与胡然生死一战,保中土百年太平,既为中土子民,还方家一个清白,难道不应该吗?”
“不是不该,而是这件事对于东楚的开国之君来说,不是一件非做不可之事。”九忧答道:“楚羡登基时,世道已凋零多年,国境四野群狼环伺,可谓内忧外患。楚羡要做的事实在是很多,要肃清朝廷,选拔人才,重整朝纲;要整兵演武,平乱边境,向邻国立威。这些事,绝非一日之功,所用到的人,也绝非几个贤能大臣就够了。他即便要为方氏翻案,也要分得清轻重缓急,这桩事不应该排在头里。方氏彼时已然蒙冤多年,且世人皆知其蒙冤,也不在乎多蒙冤几年。另一方面,楚羡开东楚王朝时,方氏已然覆灭近三百年,这长久岁月里需要追溯之事何止繁冗,为方氏彻底翻案也绝非易事。于情于理,这桩案子都应该往后放一放。可楚羡偏不,他掌权之始,这桩翻案之举就已经开始了,这件事甚至占据了他大半生时光,所以升阳皇帝晚年时,方家才能清白得如此彻底。可这是为什么呢?楚羡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完成这件事呢?他必然是与方家有某种羁绊的,否则不会这桩事看得这样重要。”
云暹还是笑,甚至有些打趣:“或许,他就是自信呢?举凡大才,都要高看自己一眼,或许楚羡就是觉得,自己可以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同时,把这案子翻过来呢?”
“呵……”九忧嗤笑:“楚羡再自信,也不会冒着攘内安外双双失败的风险去给前朝将门洗刷冤屈。他同方家,不会毫无渊源。”
言及此处,九忧再次看向云暹,这一次,云暹从九忧眸中宛若看到了深渊。
“镜中至此所现一切,皆言说楚羡是京中街头乞讨长大的孤儿。可楚羡自幽居地府以来,每每提及身世,皆道自己出身军旅。”九忧盯住云暹的眼睛:“郡主,本王冒昧,想问郡主一个问题。”
云暹心下对九忧已生叹服,无奈笑道:“殿下请讲。”
“楚羡所说自己来处的军旅,可是逢城军?”
云暹缓缓踱步至镜前,眼神悠远,由衷赞道:“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六界就要易主,不会再以天庭马首是瞻了。天君乃至整个天庭,都小看了地府,更小看了殿下。”
沉吟半晌,她再启朱唇:“曼陀罗花,喜湿热,生长于中土西南。其萃取毒物指尖香乃天下奇毒,因制法艰难,早已失传多年。楚羡新婚之夜,曾用指尖香迷晕秦鸳。而指尖香上次现世,是土木浑部落三王之乱时。”
“三王之乱?!“九忧眸中猝然亮起了光。
土木浑三王之乱时,他尚在世,这桩部落纠纷因其结局离奇,所以天下皆知。
土木浑三王,实际上是土木浑皇室的三个分支,这场内斗持续了十数年,然而最后获胜的,却并非三王之一,而是另一个氏族。
“云氏……”九忧喃喃。
云暹点头:“不错,曼陀罗指尖香,是土木浑,也就是逢城云氏,家传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