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打的那管针剂是假的,我调换了。”夏泽平静地告诉他,“打给他的是真的。”
“假的?怎么可能……”
“太可能了,”夏泽直视他的眼睛,“尤其是在萧路有意提醒我之后。”
在秦越的祖宗祠堂中,萧路曾问过夏泽,是否有人刻意安排,促成他三次来东方。
夏泽当时回答没有。
其实是有,就是布雷顿。
夏泽出于手足之情,本能否认。回去之后,耿耿于怀,于是开始仔细观察布雷顿的行为。
结论不难得出:布雷顿真的想害他。
一旦夏泽相信,布雷顿存了害他之心。
布雷顿就再也害不到他。
“你把你自己想得太重要。”夏泽冷冷说道,“我此生无条件永远信任的人只有一个。”
“他叫萧路,不叫布雷顿。”
“你根本不配当血族领袖!”布雷顿大喊,“上!杀了他!”
话音刚落,长老马修爆炸了。
果然像一朵血色礼花。
布雷顿身后的打手们只得往前,其中还包括一并被赶出来的殷石。
夏泽站立不动,一只巨大的蝙蝠阴影,振翅掠过众人头顶。
吸血鬼们惊得止住脚步……这是血族领袖,大开杀戒前的先兆。
殷石与恶鬼们没反应,继续往前走。
八只驱灵兽又一次脚步沉重,找机会往后撤。
布雷顿的脚下伸出许多黑色荆棘:“你只有一个人,夏泽,就算你没中毒,我也不会怕你。”
夏泽闭上双眼,又睁开。
黑色荆棘……奇灵山上,在深夜伏击萧路的,必然还有布雷顿。
夜色中,黑色与深绿色十分接近,以至于在那个嘈杂的战场上,夏泽没能看出布雷顿的专属武器混杂在约书亚的攻击中。
偷取夏泽的血,对萧路施下血咒的,是布雷顿。
“谁说公爵只有一个人?”
伴随着这句问话,红头发的阿方索席卷一阵风而来,“噔”!落在夏泽身边。
“就凭你?”布雷顿龇出尖牙,“不够我撕的。”
“那我们呢?”不远处又传来一句。
一阵呼哨声,七个身影几乎同时落地,与夏泽并肩而立。
血族十大长老,约书亚、马修已死,剩余的八位,整整齐齐站在夏泽身边。
布雷顿变了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夏泽公爵!属下们前来报到!”
这声呼叫,仿佛出自千人的齐声呐喊,震得宁坤殿顶上的琉璃瓦扑簌作响。
黑压压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涌来,转眼间将布雷顿、殷石等人重重包围。
“血族,只来了百分之一的成员。”夏泽看着布雷顿,“你看够不够?”
布雷顿紧张到口吃:“殷、殷石,能不能把、把秦王叫出来?”
殷石比他沉稳得多:“胡说!王在做的是何等大事?”
他环顾四周:“必须由我们自己解决!”
“可、可……”布雷顿很想告诉他,仅仅是夏泽加上八位长老,就很吓人了……
真的会很吓人!
殷石已缓步走向夏泽。
八位长老齐齐往前一步。
“他留给我。”夏泽看着殷石。
“其他的呢?”阿方索的树叶锁链缠满双臂。
“除了布雷顿,杀!”
对峙的人群随着这个“杀”字,仿佛被按下某个开关,双方的吼声同时响起。
吸血鬼、酆都殿前使、恶鬼、驱灵兽,各自亮出武器,瞄准敌人,向前猛冲!
宁坤殿内,风声咆哮如雷,时有金光闪耀。
萧路早已完全进入忘我状态,别说眼下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就算能听见,也无法令他分神。
秦越避让在角落里,跟萧路一样,他也被自己施下的“障眼法”挡得严严实实,不清楚殿外的状况。
他其实有点直觉,殿外似乎有变,但殿内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秦越说什么也不会打断萧路。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等到萧路完成。
天花板的一角,大方异彩,再也不是霓虹灯般的闪烁,而是七彩斑斓,耀眼得如同七个色彩各异的太阳,飞快地轮流旋转。
秦越知道,这正是“乾坤交泰处”难以开启的原因之一。
入口只有一个,可足足有八十个幻象,与唯一真实的入口混在一起,不停轮转。
如果不能在一瞬间认准,并锁定唯一入口,不论有多高的神力,都打不开。
秦越看向萧路。
刚开始,萧路还有些气息浮躁,额角渗汗。
此时,他面容平静,冰眸半垂,长长的睫羽纤毫毕现。
秦越的视线移到他手上。
皮肤还是白皙,手指依然修长,每个骨节都像一个诱惑的音符,轻轻敲打在秦越的心上。
不知从何时起,手掌上出现几个薄茧。
几百年的摆渡人,很辛苦吧?秦越望得出神……
萧路,很快,很快就将再也不用做那些琐碎的事,满足低劣人类的种种微小愿望,照顾那些不值一文的亡魂。
很快,萧路就将是酆都大帝唯一宠爱的王。
酆都为什么要有十个王?
明明可以只有一个。
秦越眼中泛起柔情,萧路会爱上他的,他坚信不移。
只要他秦越成为世间最强的神,萧路一定会对他动心。
殿内的旋风逐渐汇聚在一起,围绕萧路,形成一个明显的漩涡。原本摆放整齐的家具早就被卷到最远的角落里,像摞在一起的观众,观看萧路锚定乾坤的一击。
萧路从怀中掏出一只墨斗。
刚放开手,墨斗自动跃入漩涡中心,墨线在旋风中大幅度抖动,隐有龙吟之声,自漩涡中传出。
萧路不再看墨斗,“开天辟地”的招式进行到大半。
他翻转右手,猛烈地自漩涡中心一划!
墨斗定住,墨线当即绷断,响亮的“锃”一声,墨线笔直向天花板上方射出。
金光凛凛,而后,原本像轮流运转的七个太阳般的光环同样定住不动。
秦越分明看到,变成金色的墨线弹入紫色光环,立刻将紫色光环变成一个灿烂无比的圆形标靶。
“好!”秦越激动得无声呐喊,双拳紧紧捏在一起。
他从来没能固定住入口,萧路做到了!
上千年的努力,即将大功告成,秦越全身颤抖,干脆将拳头塞进嘴里,阻止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宁坤殿外,血族内部清理门户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夏泽脸上深深的伤口刚刚愈合完毕,他成功杀掉了殷石。眼下殷石的魂魄无助地在宁坤殿屋顶乱窜,两名血族长老玩儿命追赶,目测很快就能将他按住。
布雷顿一派,完败。
遍地血迹,混合着块状的肢体残骸,还有很多丝丝缕缕的东西,根本看不出原本属于身体的哪个部分。
布雷顿双眼无神地坐在血泊之中。
血族严格遵守了夏泽的命令,除布雷顿外,其他所有生物都已化成面目全非的肉块。
夏泽走到他面前。
阿方索与其他五位长老跟随他,站在他的身后。
上千名中低阶血族成员分散在四周,但依然维持着包围圈的形状,只是现在圈内,只剩下布雷顿。
“布雷顿,抬起头,看着我。”夏泽命令道。
布雷顿机械抬头。
“你的遗言。”夏泽简短说道。
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深深刻入掌心。
谈何容易啊……这是他唯一的兄长,千年来,他只称呼其为:哥哥。
理智告诉他,布雷顿非死不可。
惯性般残存的情感,依然深深刺进他的心。
“夏泽、夏……泽,”布雷顿露出挂着血丝的尖牙,“你知道为什么我只叫你‘泽’吗?”
夏泽冷冷看着他,不说话。
“你、你是……夏兰泽尔·德古拉!”
布雷顿放声大吼:“什么夏泽,那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甘愿放弃的血族,你配当领袖吗?!”
夏泽一愣……夏兰泽尔·德古拉……
仿佛一声跨越万年的古老钟声,似乎,他似乎的确拥有过这个姓名。
可后来为什么变成了夏泽?
一丝疑惑慢慢爬上夏泽的紫眸。
布雷顿瞪着他:“你不配,不配!夏泽的名字是八百年前,阎王赐给你的!”
“听清楚了吗?赐给你的!你根本就是低阶生物!”
夏泽眸子里的疑惑变成喜悦:“是萧路吗?”
他笑起来,笑得阳光灿烂:“真好,我很喜欢。”
“美人选的名字?难怪这么好听!”阿方索哈哈大笑,从红色短发里扯出一截肉丝。他嫌弃地看了眼,扔到一边。
“无药可救。”布雷顿喃喃自语,突然猛地跃起。
“哇”!他从嘴里喷出一大口浓稠的鲜血,直喷向夏泽。
“公爵!”好几个长老大叫,“小心!”
布雷顿不是领袖,可他是德古拉家族的血脉。
血族的终极杀招,血咒,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沾着一滴,非死即伤。
众长老的惊呼声中,夏泽纹丝不动,只伸出右手遮挡脸部。
一大口血液,扑满夏泽的手心,其余的血滴则落在他的身上。
布雷顿大概没料到,这么轻易得手,一时间欣喜若狂。
杀了夏泽!只要夏泽死掉,不怕长老和成员们不肯易主!
一连串古老的咒语飞快地从布雷顿嘴里蹦出来,末了,他向夏泽伸出双手:“魂魄以焚!”
长老们勃然变色,立即取人性命、就连魂魄都要焚烧殆尽的血咒,只用于血海深仇。
布雷顿竟然用在自己的亲弟弟身上!
夏泽冷冷看着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淡绿色手帕,擦拭手心。
“你!”布雷顿瞪大惊恐的眼睛,俊秀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为什么!”
“我满足你的疑问,就当作是你的遗言。”夏泽说完,头也不回,“老威廉!”
又瘦又高的老威廉从吸血鬼群中走出,满脸愤懑,直走到夏泽身边才站住。
“公爵?”他微微弯腰。
“告诉他。”
“布雷顿,”老威廉转了半个身,大声说道,“公爵出生时,就是血族。而你,是被初拥的。”
“什么?!!!”不仅布雷顿,长老们也发出疑问。
身为血族,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威廉不管他们知不知道,继续往下说:“换句话说,你是德古拉家族的私生子,公爵才是家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你无法用血咒伤害公爵,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纯血德古拉。你的血在公爵面前,跟猿猴的血没有任何区别!”
说完,老威廉默默退下。
长老们哄堂大笑。
夏泽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布雷顿。
“你、你一直都知道?”布雷顿的生命仿佛正在离他而去,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
夏泽点头。
“你瞒了我上千年?”布雷顿难以相信般,“你为什么……”
“因为我从前不叫你布雷顿。”夏泽答道,“我本可以一直瞒着你,永生地瞒着你。”
布雷顿吐出一口血沫:“你对我……真的……这么好?”
夏泽决定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当不成公爵,与公平毫无关系。”
“你浑浊的血液,彻底剥夺了你的资格。”
夏泽的声音转冷:“不配的是你。不管是血液,还是品格。”
布雷顿哭出来……“我不想当公爵了,泽!想想以前的日子,我们多开心?我以后乖乖做你的哥哥好不好?最疼爱你的哥哥……”
“刚才我问过你,你会饶了我吗?”
夏泽双唇哆嗦,不过立刻恢复正常……“你的回答就是我的回答。”
“泽!”布雷顿发出最后的求救声,撕心裂肺。
血色藤蔓凶猛崛起,没头没脑地扑向他的身体……
宁坤殿内,旋风消失不见,没了风声,也没有说话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秦越屏住呼吸至少一分钟了,他完全不敢打扰萧路。
任谁都看得出来,萧路已进行到最后一步。
绝对的静谧中,低沉的呜咽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起先像是男子在深夜的蒙面哭泣,而后如同老妪在清晨的绝唱,后来像孩童初见大雪时的朗朗笑声。
到最后,则像千百万人同时自喉咙中发出祈祷般的简单音节。
秦越甚至感到一种敬畏。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过这种感觉。
巨浪般的祈祷声中,紫色光环突然绽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强烈光线。
就是现在!
原本背对光环的萧路猛地转身,双臂大开大阖,清澈的声音有如天外之神—
“开天辟地!”
紫色光环仿佛被大力拍中,一瞬间,闪出无数种色彩。其中许许多多颜色,秦越发誓,他从来没见到过。
千万年的时光,转眼即逝。
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来时无人知晓,去时无人相送。
传诵几千年的诗歌,最后那个音节始终盘旋,再也不会,听不见。
众神同时垂眸,被祂们俯瞰的人间,烽火连天,太阳流血,月如冷钩。
所有的**,一切的牺牲,数不尽写不完的遗憾,在这一个心跳间,与大地同寂。
秦越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泛起水雾,眼前的事物立刻模糊一片。
他知道,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他、终、于、成、功!
萧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双臂收回,慢慢下压。
紫色光环消失无踪,连带着其它六个光环,不再出现。八十一个真假参杂的幻象,永远湮灭。
殿内寂静得如同坟墓,失去墨线的红木墨斗静静躺在地上,它已完成使命,再也不会闪烁金光。
萧路不说话,站得笔直,挺拔如松。
秦越也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最后干脆抬手,抹去不听他控制的眼泪。
许久,秦越才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饱含期待地举起双手,轻轻一振,乌灰色强光亮起。他试探着握紧双拳,再松开,光芒没有变化。
秦越翻转手掌,神色颇为不解,眉头往中间靠拢。他闭上眼,仔细体会自身力量的变化……
“萧路,”秦越睁开双眼,还是命令的口吻,“你刚才使用了什么气功招式?”
“开天辟地。”萧路回答得清晰。
“乾坤交泰点是不是已经成功打开?”秦越又问。
萧路勾出一缕讽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