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4章 第 4 章

“你不该来这里的。”小文没有理会常安这一股脑的问题，只是静静看他。

常安察觉到什么，收敛了那些久别重逢的情绪，眼神开始默然。他想起昏迷时听到的那些似有似无的熟悉的声音，带些试探地开口：“是判官找你来的吗？”

“判官？”小文紧张了，下意识上前一步，“他跟你说了什么？”

常安瞧见她的反应，自嘲地勾起嘴角，深深呼吸：“你们……真的认识啊。”

小文反应过来，她开口，唤他的名字：“常安，对不起，我……”

“迫不得已，我知道。”常安打断她，嘴角带着疏离的弧度，“可是怎么办，现在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

“我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鬼魂当成过家人？”他皱眉，眼里有泪光：“忘川，判官，还有你，小文。我有何德何能，劳烦你们陪我演这一出大戏？”

话音刚落，小文还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见充斥天地间的江水声不知何时隐没，周遭霎时缭绕上浓郁的熏香烟气，眼见就要笼盖住半个人身。

小文急了，直接上前拉上常安的手，如以往在人间的每一次：“跟我走，我会让你知道一切。”

烟雾浓郁得不见边际，常安甚至都看不清自己那只被牵着往前奔跑的手，更别说辨别方向了。

可小文似乎真的是在赶时间，只管闷头往前，有好几次常安都害怕即将踏空坠入这片浓雾，但每一次匆忙的脚步在带领下都稳妥得如履平地。

不知这么奔跑了多久，常安想问他们究竟要去儿，却没等到他开口，小文就突然停住，面无表情地搭上他的肩膀，用力一推。

常安只觉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包裹住心脏，带他坠向万丈深渊——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雾气也不知何时消散，眼前朦朦胧胧地显出一派苍凉大漠，少年身穿甲胄手提长弓，立于血红的残阳下，微侧过脸，是冷冽肃杀的眼神。

常安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的脸！

他本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可在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出他的存在。

他用一个渺小无力的旁观者身份看完了这位少年将军短暂的一生。

他看他将门世家，天纵英才，十几岁便在边疆立于不败之地，赫赫战功，敌人闻风丧胆。

他看他功名加身，朝堂之上呵宵小，言不公，与皇帝情同手足，一武一文开拓明朗盛世。

他看他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少年策马当歌，华贵的袍角拂过长安城里无数双闪亮的眼睛。

他看他情愫暗藏，拒绝了无数妙龄女子的芳心暗许，独独对宫里那位离经叛道的公主动了情，在大局与权力平衡下，两人拙劣地掩饰着彼此依恋。

他看他不为人知的忧思，无数手足的鲜血和枯骨夙夜浸染他的梦，无数葬身他手下的异国将士在寒夜跃动的烛火里拖他入深渊。

他更看他年少殒命，那是一只擦伤肩膀的带毒的利箭，他没在意，和大家一起沉浸在这场足以改写历史的大胜仗的欢喜氛围里，全家人在回长安的那日猝然毒发，倒在了黎明前昔。他没能回到长安，也不会知道在前面等着他的，还有他那位心上人公主亲自求来的赐婚圣旨。

这是场过于真实，却又冗长古老的梦，还未从情绪中抽离出来的常安摸着肩膀上那块与箭伤相同的胎记，似乎明白了什么。

梦里的少年将军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公主更是小文的完美翻版，还有小文遇见他时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以及他初遇判官时他不同寻常的举动……他要是再装作不知道，未免显得过于愚笨。

将军本是将星转世，死后入忘川可承袭神职，可将军念着那位尚在凡尘的小公主，生生在奈何桥边等了几百年，他与判官和忘川的一众人等也是因此慢慢熟识。

可朋友结识得再多，还是迟迟未能等到那个最想遇见的人。

先开始他还能安慰自己，忘川与人间时间流速不同，公主定是在人间长命百岁。但再后来他才渐渐听到消息，那位笑起来有明媚酒窝的小公主，早已自戕在他的墓前。

自杀是重罪，在他等待的这些时间里，她早就在某处日复一日地重复痛苦，绝望的暗无天日。

将军再无法冷静，什么责任，什么后果，他都抛之脑后，通红着眼将忘川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世事往往事与愿违，就算惊动了无数人，他也没能找到他的小公主。

将军站在忘川前，发丝纷乱，自嘲又绝望地笑。也是，都几百年了，也许她早已魂飞魄散了也说不定。

那一日，他在奈何桥边望了许久，趁着众人分神，义无反顾地喝下那碗本不该饮下的孟婆汤，忘却千年记忆，摈弃一身仙骨重入轮回。

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她的思念。

“小文，”常安带着纷乱的记忆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刚开始那幢有沉香气味的古屋里，不同的是，这次屋内不再空无一人，小文就坐在他的对面，拨弄香炉里最后一缕残烟。

常安干涩地开口：“你怎么会——”

“我确实是死了，但我没有离开。”小文知道常安想问什么，径直回答，“我死之后在人间游荡了许久，那时作为一个鬼魂，什么事儿都想不起来，就只有一个关于将军的执念支撑着我。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成为一缕孤魂，好在后来阴差阳错地被后土娘娘收留，便跟随她在忘川闭关修行。说来也真是可笑，明明我们当时近在咫尺，可偏偏……总之等我找回记忆反应过来时，便听他们说你已经入了轮回。”

常安沉默了许久，苦笑。

“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不过没关系，我并不是要你回应些什么。”小文深吸口气，努力露出一个常安熟悉的笑。

“那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为了让你活下去。”小文说，“你频繁以这副未死的凡人魂魄来这里，会出事的，你刚才晕倒就是最好的说明。 ”

“你的意思是，我从小一直看见忘川，是因为我的前世？”

“毕竟你曾领过神职，所以你与忘川的羁绊，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小文说，拨散那枚她从刚才就一直在摆弄的早已燃烧殆尽的香印，“人间传说奈何桥后三生石，可于其上窥见前世今生，可只有我们知道，唯一能看见前世的，唯有这支忘川香。”

常安敏锐感觉到小文的故作平静，他开口问：“代价是什么？”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从此再与你无关。”小文抬头，朝他笑，“用你比较能理解的话来说，就等于电脑回收站里的东西被彻底删除啦，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一丝痕迹。斩断与忘川的联系后，你就真的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不会再做梦？”

“不会。”

“不会再记起前世？”

“再与你无关。”小文依然在笑，强忍着情绪，“不管你以后再过忘川多少次，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你记起。”

“那也不会再见到你了？”常安突然与她对视，眼神清澈又悲伤。

小文愣住，垂眸有泪光，“对不起常安，我可以再抱一下你吗？”

怀里贴上柔软的温度，常安的身体骤然绷紧，本僵硬地撑住腿下的蒲团，

“你离开之后不要想我。”小文俯在他的耳边轻轻哽咽，“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把你认成了将军才会为你打抱不平。其实判官说得对，你和将军是不一样的，是我不对，一直把你看做一个替身。”

窗外传来乍然响起的一声铜铃，小文顿时收起种种释放的情绪，急急拉着常安起身，推他去门前：“判官拖不住了，门后浓雾，但只要跟着彼岸花，就能回去人间，快走！”

常安被推搡着，在即将掩于浓雾时，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如梦里的那个人，真美，害得他也跟着动心。

……

忘川，十年。

早已平静接受自己死亡的常安跟在鬼差身后走，许是因公牺牲的缘故，他总感觉这些鬼差对他有些过于客气。

不过他倒真是感觉出来些“宾至如归”的意思——这个地方虽然和传说中的什么黄泉路阴曹地府之类的不太一样，但他总是莫名的熟悉。

十年前，他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在巷子里见义勇为，从一群有案底的□□抢劫犯手下救下了个女人，但也由于失血过多，在icu里很是住了几天。

其实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学顶尖的专业，所以当来看望他的警局领导听说他要报考警察学校后顿时喜笑颜开，当即树立成典型要求警校重点培养，要不是常安低调地拒绝所有采访，恐怕会毫不意外地成为那个暑假的风云人物。

不过他似乎天生就是当警察的材料，体能射击警务战术，各项毫不费力地在学校名列前茅，被抢去了特警大队后也依然是被列为教科书般的存在。

但天才往往在完成使命后都会被上天收回去。

那是他升任副队长后的恐袭案，犯罪分子在突袭不成后控制了半个学校的人质，危难时刻他一马当先带着主力队员拿下危险人物，瞬间扭转局势。

却不想旁边教学楼还藏着柄暗枪，电光火石间他完全没有考虑，直接飞扑上前挡住一颗射向学生的钢弹。

那天的天空很蓝，天气也不错，丝丝微风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耳边有呼喊和急促的嗡鸣，但他已听不清，只知道身体轻飘飘的，被一个浑身白衣的人带着来到了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连绵的花海，不歇的河流，缭绕的烟雾中透出一座恢宏的风雨桥，这里没有太阳却终日亮如白昼，各种对他好奇的眼睛，严肃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判官，还有一个活泼的女孩。

他听她说，这里是一切早已随风远去的，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