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流月灯的第二日,晏亭梨起得又迟了一些。
松玉为她绾发,手指灵巧地穿过乌软的发丝,“殿下送沈相的礼,可真是同他一样的合时宜。”
晏亭梨看着镜中还未施粉黛的自己,只浅浅笑,“江宁敬月祈念的风俗据说很重要。沈相待我向来多礼妥帖,送他一盏灯,也不算什么。”
松玉便也微笑。
没有去提当年晏亭梨执着要用自己的私俸制流月灯,花费不少金银。
发丝被松玉拢在掌心,淡淡的桂花发油香萦绕鼻尖。
晏亭梨只是看着自己,恍惚地出了片刻的神。
或许,是惺惺相惜,也或许是感同身受。
总之,在地方志上看见那篇有关借月念故的记载时,她就开始希望,月亮能在初一那天赏面,给这个在上京的异乡人一点借念。
年少春衫,孤舟渐行山川。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受,谁能说尽呢。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从未见过程贵人,多年来,也从未收到过程家人的片支音信。
只知他们在洛州过得还算不错。
但深宫之中的贵人公主,大概不能再同他们有关系了。
晏亭梨并未同她相见过。
程留月却也曾在宫殿的窗前,就着满庭的熙光花枝,一针一线地绣出稚子绒衣。
四件衫衣,春夏秋冬四季。
这是那个出身平庸,不恋帝王荣宠的女人,为腹中血肉相连的幼儿留下的一片温柔。
晏亭梨不知道,被皇帝宠幸对她来说是福还是祸,怀上皇嗣对她来说,是喜还是悲。
因为这个孩子的出世,自己却永远留在芳华正好的年纪,她又有没有一瞬间的恨。
或许有,或许没有。
晏亭梨看向那扇窗,
窗外雪纷纷,昏光坠寒。
但,在她还未出生前的某些日子里,
程留月应当,是真正地爱着这个孩子的。
晏亭梨又想起了昨夜沈兰御的话。
他说:“去者不复回。生者长安,才是最好的常念。”
少女垂了羽睫,指尖无意地拂过裙上的绣花。
——
腊月初六这日,是晏亭梨的生辰。
皇后说要大办,便是真的大办。
其中事宜并不需晏亭梨过问,她只需要在生辰宴上,受着庆贺就好。
这一日晏亭梨早早就被叫了起来。
松玉和松香领着棠梨宫的一众宫侍,硬是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晏亭梨妆扮好。
因着是难得的生辰,且过了生辰便是十七了,皇后也特地嘱咐要打扮得大气些。
松玉松香得了皇后玉言,摩拳擦掌地准备了好几日,终于在今日能彻底大展身手。
晏亭梨有些昏昏欲睡之时,才听到松玉唤道:“殿下,已经好啦,可别打瞌睡了。”
看清自己现在模样的同时,晏亭梨也不免神色微动,真正清醒了过来。
云鬟叠乌,一整套的金珠钗饰制成了兰花的样式,双钗双环,下缀流苏。有碎玉珠链缠绕一侧鬓边,缠出摇曳光辉。
额间花钿,山眉秋水眸。
胭脂色明,玉白剔透的肌肤上晕开淡淡烟粉,唇上薄红,润泽淡淡。
耳坠白玉,摇曳间勾出婉约。
轻紫的上袄绣了大片的玉兰花,下裙是浅淡的蓝,浮金的衣料更显华贵,腰间白玉佩,足下软绣鞋。
腕间伶仃玉镯,指尖染了淡淡的云粉,在光照下剔透明丽。
这一身既典雅华贵,又不失少女的娇意。
晏亭梨也很喜欢这副妆扮。
她转身道:“今日是我生辰,大家也都跟着忙了好几日。松香等晚些时候把赏银发下去吧。年底了,也都好好准备。”
一众宫侍都含笑谢恩。
宫中人都知晓云容殿下是宽厚的主子,她们伺候得也向来尽心。
晏亭梨这才领着松玉松香一起往明光殿去。
生辰宴设在明光殿。
请帖是以晏亭梨的名义拟的,但都由皇后安排送出。
只亲近之人才是晏亭梨亲自写的。
晏亭梨写给了几位同她关系不错的陈家子女,又写给了苏越窈,连沈兰御也没落下。
人人皆知这次她的生辰宴是由皇后亲自操办的,几乎收到请帖的宾客都来赴宴了。
晏亭梨到明光殿时,晏亭宛和晏亭环已经到了。
明光殿前还有一片庭院,可容宾客游乐。
晏亭宛正同几个世家小姐说话,看上去兴致不是很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
直到听见有人向晏亭梨请安的声音,她才抬头,迈步往这边走来。
晏亭宛先是打量了一番她今日的妆扮,目光在她腰间玉佩上停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收回。
“你没来这会,苏家那位小姐已经探头看殿门好几回了。”
晏亭梨看过去,果然看见正看着这边的苏越窈,对她笑了一笑后,晏亭梨软声道:“皇姐的礼物我收到了。很好看,谢谢五姐姐。”
晏亭宛送的生辰礼是最早送到棠梨宫的。
晏亭梨晨起时看过,是一只白玉佩,刻了鹊踏枝的模样,配上轻紫色的穗子,做工很用心,玉料也是极难得的。
正好是同色,晏亭梨便已经戴在了身上。
晏亭梨的目光真挚,晏亭宛扭过头,唇角却压抑不住得意,很是娇俏。
“算你有眼光。那块料子我都没舍得给自己......好了,别在这缠我了。”
她一顿,又刻意凶巴巴地压低了声。
晏亭梨心知肚明,却也没说什么。
去到苏越窈身边时,她还是带着笑的。
苏越窈见她模样,道:“我从前听人说,柔宁殿下同你之间并不是很亲近,看来是传言有误。”
这种传言晏亭梨是知晓的。
她只是笑了笑,“五姐姐她其实很心软。”
苏越窈掩唇,“的确看得出来。”
晏亭梨只是同苏越窈说了一会话,便有不少宾客前来同她攀谈。
一刻钟后,宾客们几乎都来齐了。
身周围绕着的贵女交谈声忽而停了一瞬,晏亭梨有所察觉,侧目看去。
殿外踏进来一道空青色的身影,广袍行走间自有风流态。
是沈兰御。
晏亭梨同他对上视线,正扬了唇,却听见内侍高声传道:“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淑贵妃娘娘到——太子殿下到——三皇子殿下到——”
众人皆退身垂首,拱手低身。
晏亭梨便也垂下眼,屈身行礼。
皇帝行至她身前时停了下来,“云容,到朕身边来。”
晏亭梨微微一顿,抬步跟上。
直到皇帝坐在上首正中,皇后和淑贵妃分坐他两侧,晏亭梨便坐在了皇后身边。
今日来了许多大臣官眷,就算臣子未来,也有家中内眷携礼来赴。
皇帝免礼后,众人才落座。
座席分列两侧,皇帝扫视了一圈,才道:“今日为云容办宴,庆贺生辰。众卿不必拘束,自由便是。”
他话语说得平和,晏亭梨等他说完,款款起身,并未多言,只道:“今日本宫生辰,谢诸位赴宴同贺。”
她举杯,“愿我大勤太平昌盛。”
殿中众人皆起身俯首,举杯同饮。“愿我大勤,太平昌盛——”
皇帝笑和:“好!”
乐声这才奏起,奏的都是悠扬喜乐的曲子。
淑贵妃生得美艳,眉梢眼角皆是风韵。转眼朝她看来,“本宫也备了礼,贺六殿下生辰。”
晏亭梨只是一笑,“谢淑贵妃用心了。”
席间歌舞连续,众人也都起身谈饮,或向庭院中去。
晏亭梨也起身往殿外庭中去。
今日天色很是赏面,晴光逶迤满庭,绿瓦白墙,积雪不尽。
只道上雪被扫得干净,雪枝上却还有白玉缀着。
晏景清和晏景和还在殿中同皇帝说话,晏亭梨方踏出明光殿,映入眼中的是华服交错的身影,晴雪映照微寒光。
晏亭梨寻了一圈,没见着沈兰御,苏越窈在她身边,忽而道:“......梨梨,你看。”
晏亭梨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微愣。
有人一身玄色的简便衣衫,只夹了薄绒,却并不繁复,勒出宽健身姿。
皮肤略深,微卷的长发扎了小辫,垂落在肩。
一条古纹抹带,斜穿过额前。眉上一块疤痕难以忽视,更添了几分肃杀的锋芒。
五官不同于中原,是异域的深邃。
他看过来,眼神幽暗,行了一个全然不同于大勤的礼。
“西戎贺牧若,见过公主殿下。”
他尾调微扬,几分轻佻。
太平寺中,西戎二王子。
晏亭梨只是愣了一瞬,便迅速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神色平静:“二王子多礼了。”
她只是立在那儿,此间晴光便好似更偏爱于她。
容色姝清得动人。
贺牧若勾唇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绕过她往大殿,去拜见皇帝了。
西戎二王子先行入境的消息昨日便已正式传开。
现下众人也并没有很意外,只是对于这个异族王子,多多少少有些好奇。
见着他离开,目光便也先后收回。
苏越窈低声道:“这不是那日太平寺里......”
“嗯。”晏亭梨轻声应,“不必管他,就当他入宫凑热闹。”
苏越窈没有忘记她那天有些异常的样子,但现在看她神色无异,便暂且放下心来。
陈家的陈华湘上前来,带着陈家的其它女儿们同晏亭梨说话。
说话时也没有落下苏越窈。
但陈华湘落在苏越窈身上的目光,让晏亭梨敏锐觉出了一点不同。
但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便听见里面大殿笑声阵阵。
许是皇帝笑了,底下的人也都跟着笑了。
据说西戎二王子虽难免有几分武人的粗狂,但面对皇帝还是很顺从的,给足了皇帝面子,让皇帝很受用。
晏亭梨心不在焉地同陈华湘几人说话,却闻见一股很清淡的梅香。
有一支梅花递到她身前,垂眼即见。
贺牧若勾唇道:“梅花当配美人。殿下今日生辰,我也略备薄礼,还请殿下笑纳。”
庭中陷入一片略显诡异的安静,众人皆默契地停住,探究的目光往这边望来。
晏亭梨垂眼看向那支梅花,动了动唇,正要开口。
——忽而,有一只手从侧方探出,携了淡淡的雪檀香,轻而易举地将梅枝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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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