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已是十一月末。
沈兰御已经铺好了画纸,他侧眸,睫下被晨光映出一点密密的影。
“我亦不擅绘人,或许要叫殿下失望了。”
熹光登堂入室,满室的明晴好色。
笔墨在纸上晕开,浓淡深浅,一道墨色勾出远山。
晏亭梨挽了袖,很专注地依着沈兰御的话,心无旁骛。
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裙衫,裘衣方才已经解下。
广袖上绣了枝头舒展的杏花,堕髻慵垂,珠钗斜簪。
窗外冬风正寒,她在桌前垂眉执笔,侧颜剔透如玲珑玉,如一处迎春而生的繁花。
动作间广袖不慎垂落,就在华服即将触上笔尖墨色的一瞬,有一道微凉先轻抵住了她的手腕,将垂落的袖挡住。
是一道戒尺。
戒尺的那端,沈兰御的手持得稳平。
他声音低缓:“殿下,冒犯了。”
晏亭梨垂下眼,将画笔搁下,将广袖又挽了一挽,如玉软白的手腕泛出细腻的润色。
她很慢地摇了下头,没有看他。“沈相多想了。情急之下,并无所谓。”
戒尺是皇帝所赐,给了他为师的权利和威势。
沈兰御从未用过,只是放在一旁。
今日是他第一次用,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待晏亭梨重新整理好,沈兰御才收回了手。
晏亭梨的指尖从袖上收回,看着画纸上因着画技生涩,略显平凡的重山,很浅地笑了。
——
时日过得不紧不慢。
苏越窈再入宫时,她的父亲苏录已经回到上京了。
腊月初一,晏亭梨和苏越窈前往太平寺礼佛。
太平寺这时候香客许多,又是人人可来的地方,平民贵人皆有。
为防着冲撞,侍女还是为她们戴上了帷帽。
两个窈窕少女一边往上香的大殿走,苏越窈一边道:“上回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成了。”
晏亭梨点点头,“那便好。此事我不方便亲自去办,只好托你帮我了。”
苏越窈挽着她的手,闻言只道:“你帮了我都许多了。这一桩只是小事,可不要同我言谢。”
她眼神清亮,晏亭梨迎着她的目光,只是莞尔,没有再说。
这几日总是阴阴,更显冷寒。
晏亭梨同苏越窈上完了香,站定在廊下,透过薄薄的帷帽看来去的行人。
苏越窈慨叹:“又是初一,又过了一月了。真快。”
晏亭梨抬起眼,仰望着阴郁的天,有一瞬的恍惚。
“......是啊。又初一了。”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青年的声音,“这是姑娘的吗?”
苏越窈和晏亭梨俱是一惊,下意识地靠近对方,松玉和苏越窈的侍女青华护在二人身侧。
流英当即护在前方,佩剑横在身前。
那人身着长袍,面容却并不很像中原人。
生得高大,皮肤略黑,大勤文秀的大袍在他身上穿着,显出几分违和。
立挺的眉目毫不收敛锋芒,此刻正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来,隐有侵略。
晏亭梨隔着帷帽同他对上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周身生起寒意,心跳瞬间便失了稳。
晏亭梨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腰牌上,这一瞬,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腰牌上有形似豹头的图案,周边纹路复杂神秘。
晏亭梨在看清的第一眼就想起,沈兰御曾将其它邦族的特殊纹样描画出来,一个一个地教她认过。
眼前这个——是西戎王室的图纹。
晏亭梨呼吸凝滞,手心沁出冷汗。
前世提出要将晏亭梨送去西戎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
西戎的伦理观念不如中原,兄弟同妻,父死子继都是常事。
西戎人久听晏亭梨美貌之名,但其王室并未来过大勤。
直到同梁王结盟,才得以招摇入京。
但明年中旬的年宴,沈兰御明明说了只有南疆王室会入京庆贺。
眼前人就算不是王室之人,也定然同西戎王室关系匪浅。
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晏亭梨的思绪一瞬间转过许多,没有失态,却也有些手脚发冷。
好在有帷帽遮挡,从外头看去,她依旧是平静贵雅的姿态。
那人展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支珠钗。
好在,那并不是晏亭梨或苏越窈的。
流英已经代答:“并非我们主子之物。女子声贵,还请不要冒犯。”
他的语气到了最后已有几分冷意,说不上客气。
显然也是看出此人并不是中原人。
晏亭梨一手牵着苏越窈,另一只手碰了碰松玉。
松玉会意,“流英,不必多言。护送二位主子回府吧。”
晏亭梨二人随即转身。
流英护在他们身后,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此处。
那男子还立在原地,看着晏亭梨她们的身影离开,直到再看不见。
也是看不见的同时,他低下头看掌心那支珠钗。
而后,随意一掷。
落地声脆,引起行人侧目。
他一笑,转身踏入大殿。
——
行出一段后,苏越窈有些担忧地侧头,“梨梨。你还好吗?”
晏亭梨忍下心中厌惧,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年关将近,多有鱼龙混杂。你也要小心。”
苏越窈看不见她的神色,但也感受得到她掌心沁出的冷汗。
她想再开口安抚,便迎面碰上了晏景清身边的石玉。
石玉见了她们便道:“正好碰上殿下了。太子殿下听说小殿下和苏小姐来太平寺上香,要一同护送二位回去。”
他话刚说完,晏亭梨已经瞧见了正向这边走来的晏景清。
看见那道身影,她忽而提裙小跑了几步,匆匆到他身边。
“阿兄!”
晏景清原本就已经向这边走来,不意晏亭梨会跑过来,顺势稳稳扶住她,将她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遍。
晏景清眉心微拧,“怎么回事?”
流英低声将方才的事重复了一遍。
晏景清语气莫名,“他独自一人?”
流英道:“当时是只他一人。属下今日也并未用宫中佩剑。”
他用的只是没有任何标识的佩剑,旁人只能看出是贵人出行,却看不出是皇女。
晏景清听完,没有立刻说什么,先是安抚道:“没事。阿兄接你回去。”
晏亭梨安静地点头。
他转身吩咐:“先送苏小姐回府。”
苏越窈并未坐苏家的马车出行,是晏亭梨到苏府门口接她的。
她心知晏亭梨可能受了些惊,在马车上时便温声同晏亭梨牵起旁的话头。
晏亭梨借着她的话转移注意力,直到送她回了苏府,她已然平静许多。
“你先回吧。没事,我无碍的,”
苏越窈瞧了瞧她的神色,见的确好多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搭着青华的手下了马车,端婉行了一礼,“谢殿下护送。”
晏景清颔首,神色一如寻常时温和,“苏小姐多礼了。”
送完苏越窈,晏景清才同晏亭梨同乘了马车。
晏景清道:“原本年宴只有南疆前来献礼同贺,西戎前段日子忽然也向父皇请询,要送贺礼入京,父皇允了。”
他眉眼淡淡,“只是那西戎二王子先行入京,昨日便已经入宫拜会过了父皇,献了两个西戎美人,父皇并未对他发难。”
安静须臾,晏亭梨才开口:“西戎未必真的甘心俯首我大勤。”
晏景清却勾唇,有几分冷讽。“……倒是愈来愈自大了。”
他这话颇为不敬,甚至是第一次同晏亭梨这样直言。
往日他们兄妹二人虽心知肚明,却也只是默契地保持沉默。
他很快收敛好情绪,两人仿若什么都没有说。
将晏亭梨平安送回了棠梨宫,他才道:“不必担忧,我盯着的。这几日若是要出行,人手带足便好。”
晏亭梨点点头笑,“我晓得。皇兄也要多留心休息。”
——
午后晏亭梨依旧去了书室寻沈兰御。
沈兰御见了她,先是请她坐下品茶,才道:“殿下今日受惊了。”
晏亭梨点点头,过了半日,她心中已经平静了许多。
只是她对西戎很有些反感,“是有一些。见他不似中原人,又贸然搭话,着实吓了一跳。”
她并不意外沈兰御会知晓。
异族王子甩了随行部队先行入京,皇帝虽没怪罪,底下的人却不会轻易放过。
晏景清会暗中盯着,沈兰御自然也会。
沈兰御道:“近日京中的确不算毫无风波,但殿下也不必太担心。”他话音平静,“不会任其张扬的。”
他又缓了缓语气,“殿下出行低调,并无太多人知晓当日之事,于贵名无碍,只当遇见不识礼数之人。”
晏亭梨垂眼,“西戎和南疆王室都一齐入京,到时......岂不是多生事端。”
沈兰御颔首。“南疆便罢了,西戎狼心不定,生事是难免的。不过毕竟还在大勤,做足准备便是。”
他又看向晏亭梨,“西戎并无王女,届时还是只有南疆公主会同殿下打交道。
不过殿下勤学,应付他们也足够了。
殿下也不用挂虑,往大了说是两邦争得颜面,化小便只是贵女之间的事。”
“殿下学有所得已经足够,至于高下,”他轻轻一笑,“殿下生来便是明珠,多余的荣辉,只是锦上添花,有无皆罢。”
晏亭梨听完他的话,只是垂睫笑了笑。
忽而想到什么,她抬起眼看着沈兰御,眸光清亮,“沈相见过流月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