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冰凉,仿佛从心脏位置就开始结上化不开的寒霜,云萝握在手里,心中徒然一紧。她害怕温暖不了它,更怕霍香受到更多不公的对待。
可五年时光过去了,霍香早就习惯了这样抬头只见四方天的日子,她安慰云萝,让她别为她担心。
人的本性喜新厌旧,再过几年,或者到了她年老色衰不再貌美亮丽的时候燃冠羽一干人不再会纠缠她,届时他们去找其他的莺莺燕燕,她重得自由,余生不出青苑一步,这样也好。
霍香平淡的嗓音不起波澜,云萝听了却是难以控制泪意。
她抱着霍香低低地哭,呜咽的声音传到廊道,让花锦娘这个霍香的亲姨母为之叹气。
痛哭一场后,巳时已过去了一大半,燃冠羽给霍香戴上的脚镣需要钥匙才能打开,云萝恨恨地拽了拽那条与拔步床连为一体的铁链,后面平复心情给霍香的伤口上药。
哪怕多时没和燃冠羽接触,也没怎么了解燃冠羽,但云萝是真没想到他那方面的癖好是如此恶劣,是那么地令人脊背生寒。
鞭挞马儿的长鞭,艳红色的开裆裤,木棒夹,铜制的空心球珠,铁香囊……这些是用在人身上的吗?他的恶趣味,是拿霍香姐的痛苦作为代价。
云萝背过去抹泪,不让霍香看到她又哭了。
屋内石楠花的气味挥之不散,云萝捡起淡紫色绣花绫罗纱裙给霍香披上,遮住她一身红痕伤疤,接着才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杂物。
阖室寂然,年芳二十一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看她动作。云萝打开了所有窗户,让温暖的阳光射进这间需要光明照耀的寝屋,回身蹲在霍香身前,云萝拉住她的手,与霍香暂别。
“姐姐,我明日再来看你,你等着我来。”
“好。”那位眸子盛满哭悲,画遍凄美的姑娘点头答应。
二人立下约定,在霍香摸了摸云萝的黑辫,云萝转身走出霍香房间。离开前,云萝在一楼碰见了花锦娘。
她倚在墙边,同五年前云萝见到她那样吧嗒吧嗒地抽着她的金镶玉烟斗。院中旱烟气味弥漫,云萝理都不理花锦娘,径直越过她就要从后门离开,然而那美妇人却多言,要她回去后莫要再过来了。
“这里是青苑,是那些大男人寻欢问柳的地方,你一个清白姑娘,别常来此地,让人惦记上。”
花锦娘为云萝好,云萝却不领她情,呛了声我的事不用你管就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
栅栏外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花锦娘一动不动地望着后门方向,良久才拿烟斗凑到嘴边抽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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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云萝出发去青苑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多,因此当云萝回到医馆高淮理所当然也从外面回来了。云萝心系霍香,又气愤包括高淮在内的许莱师等人隐瞒霍香的事不和她说,所以气呼呼地怒视高淮,拎着食盒就要穿过前厅去到后院,连招呼都不跟高淮打一个。
“小萝,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云萝生气,这让高淮摸不着头脑,加上他有话要对云萝说,于是上前拦住云萝,欲与她说些什么。可医馆外突然间出现一群乌泱泱的人影让高淮生生暂时咽下久积一夜深思熟虑的话,他侧过身,神情凝重地望向来人。
“燃大少爷,你带这么多人来医馆可是来拿药的?”
燃冠羽带人出现在云萝意料之内。她是亲手揍打他的人,又将他打晕,自然知道这个向来睚眦必报的混蛋不会轻易放过她。
不过高淮挡云萝身前,这让云萝对他的怒气稍微减少了些。燃冠羽来者不善,云萝从高淮背后走出,不喜和厌恶的神色没有掩饰。“是我打的你,你要打还是砍都随你,总之我是不可能给你道歉的。”
毁了一半容颜的女子倔强地睁着双乌黑的瞳仁,燃冠羽看着她胆大包天敢跟自己作对的模样,登时冷笑连连。他也不多废话,在合手拍了几掌后示意手底下喽啰将云萝抓起来,准备自己动手。
“我也不占你便宜,有借就得还,有怨就得报,云萝,这次是你伤我在先,哪怕是洛君尘和洛广白来了我也不怕他俩。”
燃冠羽突然提及洛氏兄弟,这让云萝呸了他一口,喊他想动手就麻溜些,何必跟她扯其他人。她敢作敢当,难不成到时还会拉人结群找他算账不成。
“好,单看这点,云萝,我燃冠羽服你,你可比洛广白两兄弟好多了。那两人一个护短护得要命,一个为了婆娘蛮不讲理,说来你躲回这医馆也有五年了,怎么没……”
“咳咳咳,咳咳咳……”
燃冠羽一脸八卦趣味地朝云萝打听,仿佛要问她些什么话,关键时刻高淮好像被口水呛到了,站一旁咳咳咳地咳个不停。
高淮搞小动作使眼神,燃冠羽任性胡来惯了,自然不悦地斜他,当然他只能剐一眼,仅因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他没必要得罪今后可能为他疗伤治病的医者。
燃冠羽定要打云萝以泄他欲与霍香共赴巫山**时遭人打断的怒气,高淮视云萝为家人,做不到看着她被打,于是提出替云萝挨下燃冠羽的以牙还牙。
反正是出气,打谁不是打,燃冠羽紧了紧拳头,很快一拳挥过去成全高淮。
青苑二楼云萝是在燃冠羽倒下后骑到他身上猛抽他大嘴巴子的,可燃冠羽是汉子,是男人,怎么可能反抽高淮耳光,所以一拳拳到肉的殴打便是燃冠羽的还礼。
一顿打毕,燃冠羽带人离开。云萝对高淮愧疚难当,为表达歉意,她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油给高淮擦拭伤处。上药过程中,高淮说出的话让云萝为之一惊,一诧。
“高大哥,你要成亲啦?新娘子是谁?我认识吗?”云萝一连三问。
高淮点头,缓缓道来,“你认识的,不过你们见面不多。她姓齐,洪寨里的一个哑女,叫小蝶,有替她父亲来医馆抓过药。”
高淮说完,云萝脑海里也渐浮现出齐小蝶恬静温柔的形象。
因为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说话,所以在云萝印象中,齐小蝶总是安安静静的,用笑面对生活,用笑容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齐小蝶性子好,模样也生得好,高大哥如果成亲,如果娶的是小蝶,那真算的是件高兴的喜事。
云萝真心为高淮高兴,然而高淮话锋一转,拜托起这件事。
“小蝶性格单纯,不懂人性险恶,小萝,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高大哥希望你能多关注她,照顾她。”
高淮的话实属多余,不用他说,云萝也会照顾这个即将成为她未来家人的姑娘。
云萝应承下来,这让高淮眉间的山川松懈平缓,他待要起身离开,云萝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问他有关霍香的事。
入青苑者,此生再难从良嫁人。
高淮闻言转过了身,一脸复杂地望着等待他回答的云萝,良久吐出几个字。
“因为花姨。”
花姨,当然指的是花锦娘。
十二、三年前,忘尘山谷里的这群小孩因为疯玩四处乱蹿缘故彼此相识,其中就包括西山的云萝高淮、霍香廿小叶,洛寨燃寨的洛、燃几弟兄。
忘尘山谷地理位置特殊,外来的商队和过路行人看不出大山里头祖辈深居在此的人们。不被官府知晓,这本能令山谷成为避世所在,离世隐居,不问世事,真正与外界割裂。
可惜一次谷内百姓的偶尔出谷,打破了忘尘山谷几百年来他们的生活安定与山谷中人的淳朴善良。
打劫能发家,掠夺有金银,为了那条险要山道上时常出现的美人和黄白之物,谷内那些心术不正的年轻伙子入了魔怔,起了贪念,决议从此拦在行人必须通过的关卡上大发买路财。
掠人钱财,要人性命,伤天害理。
起先,谷内的老人和三观正常的大伙都不支持这一匪盗行径,然而当坐享其成和他们乐见的利益放至面前时,他们终于闭嘴了,于沉默中赞同这一恶举。
将所有过路人都杀死造孽太重,所以几寨为首的寨主们答应山谷里的老人们,同意放过稚小孩童,不杀女人,而除此之外,年长者或即将成年的男性在其中将没有活路。
花锦娘是南方人,她当初之所以北上是因为拙夫回洛阳老家省亲,故此她也携亲眷同往。只是世事难料,她上一秒还和家人亲亲热热地嬉笑,下一秒车队就被土匪包围,至此她无家无夫,身不由己。
三寨掠来的女眷默认忘尘山谷内的男人们共享,意思即为共妻,免费的瞌睡枕头,花锦娘对山谷里多年打光棍的汉子们就是这样的身份和用途。
但正如造化弄人的可笑,命运之神还是不忍这女人余生可悲,大发慈悲地眷顾她一回。
花锦娘在入谷几年后极其走运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男子,山谷规定,青苑女子是公有的资源不错,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她所心仪的男人挨个接下山谷里所有汉子的拳头,就能如愿以偿将人带回家。
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世间普遍男人所梦寐以求的事儿。
花锦娘喜欢的那个男人也不例外,为了心爱女人不再留在青苑让人蹂躏,他不顾族内长老和双亲反对也要执意迎娶花锦娘。
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连云萝和洛广白这几个未成年的小家伙都听说了这事。他们中有的人不认识花锦娘,有的没见过那汉子,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在他们身边发生了,他们通过长辈们的闲谈知晓了此事。
当时,霍香是作为青苑里服侍那些姑娘们的小丫头住在那的。花锦娘嫁出青苑后,她和云萝都以为花锦娘会幸福,永远不再回青苑这个践踏女子尊严的鬼地方。
白衣苍狗,世事无常,上天并没有给花锦娘太多的运气和美满,意外在霍香十六岁时发生了。
花锦娘嫁的那个汉子移情别恋爱上山谷里另一个和花锦娘相似遭遇的苦命女人,并重现当年执拗,任性非要娶那女人为妻。
花锦娘当年与他已育有一子,腹中还有一成型的胎儿。男人绝情,就休怪女子无义。花锦娘毅然杀夫弑子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花锦娘的婆母公公骤然痛失爱子乖孙,于是悲恸着要花锦娘偿命。
花锦娘身份特殊,不是土生土长的忘尘山人,由于未再嫁前的那些时日,谷内男人对她余情未了,念念不忘,所以个个为着私念纷纷反对处死花锦娘。花锦娘安然,引来那一对老夫妻的愤懑,因此他们转移怒火到花锦娘的亲侄女霍香身上,想让花锦娘亲人痛,花锦娘也痛苦。
霍香无辜,因为她姨母所做的事,在众多山谷汉子们的私心**下入了这火坑,从此清白难保,沦落为娼。
这天下午,云萝始终心情不能平静。因为霍香,因为花锦娘,让她心绪复杂,不知从何解起。
锅里泛着热气的菜汤滚了一遍又滚,云萝心不在焉,正咔嚓咔嚓切着莴苣时廿小叶语调轻快的声音响起了,与她此刻沉重的心情相反。
“云萝姐,今天你做菜啊,想什么呢,怎么觉得你魂不守舍的。”
廿小叶如一只欢快的雀鸟闯进云萝视线,云萝回头看到他,愁结紧锁的眉眼没因他的到来有所改变。她摇头,嗓音轻道,“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累了?”
廿小叶皱眉,误以为云萝病了所以摸云萝额头,云萝解释自己没病,廿小叶放下了心,但见云萝怏怏垂眸的样子,他让云萝坐在旁边休息,自己接下烧火做菜的活。
灰白色炊烟通过烟囱袅袅飘向小木屋上空,廿小叶拿着锅铲在炉灶前爆炒嫩绿色的豌豆尖,菜叶和油混合,与烧热的锅面接触,发出滋滋的响声。
云萝往灶里添把柴,抬头看着廿小叶让夕阳柔光勾勒出面部轮廓的侧脸,过一会问,“小叶,你觉得,你想娶媳妇吗?”
媳妇?
此言一出,廿小叶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云萝,像不确定这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又像难以相信云萝会问他这个。
静默半晌,云萝见廿小叶不答,于是又重复了次,廿小叶回神,扒拉了下即将盛出锅的菜,边翻边脸上扬起开朗无忧的笑。
“云萝姐问我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替我讨媳妇?”
廿小叶原是随口一说,谁想云萝是真的有这个想法,她认真地看着廿小叶也不说一个字,那眼中蕴含的希翼让廿小叶脸上挂着的笑渐渐僵住。
他看着他的云萝姐,清瘦俊秀的脸颊上浮现遭云萝背刺的凝重,他低头盛菜,同时快速道出一句不想。
他不想娶别人。
许莱师这时候回来了,在院中和孔毅如谈话,云萝必须出去,走前还不忘回廿小叶。
“你骗人,你分明是想讨的,却骗我说不想。小叶,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真有想娶的人,跟云萝姐说一声,我定会帮你。”
口中说着会帮他的女子一掀帘布就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出去了,廿小叶看她背影张口欲言,后面诸多心里话化作长叹一口气。在厨房炒完最后一个菜和摁灭灶内的柴火,廿小叶收起那些不可说的心思,也端菜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