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示意属下先走,他将老翁扶起:“有何冤情?”
“两年前,陆丞相在大街上看上了我女儿,他的义子上门提亲,可我女儿早就许了人家,我就没同意,之后,韩子岩便用坑蒙拐骗的手段使我儿子欠下赌债,我女儿就被带去了凌海楼,后来家破人亡,就剩我一个人苟且偷生,听闻凌海楼出事,我走了几十里路也要来看看凌海楼的下场,可作恶之人依旧稳坐高堂,我不甘心啊,大人。”老翁说的声泪俱下。
齐玉低下头看了眼他的双脚,污黑脚趾头露在外头,上面不知是灰,还是干枯的血渍,褴褛的衣衫在炎炎夏日散发出恶臭。齐玉没有丝毫嫌弃,他开口道:“老人家,我这会儿有公务在身,您先在这儿吃口包子,我城南走一趟,回来我们一起去大理寺。”
老翁急忙又跪了下来:“大人,我不能在这儿等,会没命的。”
齐玉原本想着老人颤颤巍巍,定是没吃饱饭,想请他饱餐一顿,没想到他如此激动:“您先起来……”
老翁抹着眼泪,不肯起:“大人,我蹲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你,我一定要将陆丞相的罪行公之于众。”
“好,我们先回大理寺。”
齐玉领着老翁来了大理寺,先命温一准备些食物和水,又找来常如景记录。
老翁拿筷子的手都不稳,一边吃,一边感谢,常如景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去南城的属下回来了,那具死尸,是昨夜饮酒过度,心疾发作走的,齐玉放下心来,剩下的程序交由属下全权办理。
老翁狼吞虎咽的吃饱饭后,齐玉便开始问话:“你是何时听说了凌海楼的事?”
老翁答:“半个月以前,有个种地的说她女儿在凌海楼,从前总是托人带钱回来,后来钱断了,听说是凌海楼出事,所有人的人都被关押了起来。”
齐玉想了一下,那个时间,凌海楼的事足够传到那么远,便又问:“女儿的事,需要你重新说一遍,方才没有记录。”
“我本在望安经营着一个糖水摊,小本买卖,生意还算红火,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那日有个年过半百,衣着华丽的老人经过摊前,恰巧我女儿过来帮忙,便吆喝了一句,客官,来碗糖水吗,那人回头看了我女儿眼,便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过了几天,有个叫韩子岩的便来提亲……”
常如景打断了他:“老人家,两年前的事,您如何记得那么清楚?”
老人家愣了一下,又急促道:“就是那一眼,毁了我全家,我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您别着急,慢慢说。”常如景安慰道。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当朝丞相,直到我女儿进了凌海楼。”老翁陷入了回忆,“我女儿早就许了人家,因此韩子岩提出给我许多钱,我都没有答应。韩子岩没生气,只说了句,给我三天考虑时间。我并不认识什么达官显贵,他说的话就没放在心上,直到第四天晚上,有赌场的人告诉我,我儿子欠了他们两千两赌债,三天内拿钱赎人,否则后果自负。我根本不相信,我儿子才十四岁,怎么可能欠那么多赌债,我只好亲自去了趟赌坊。他们将我儿子签的的借条给我看,我当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老翁说到这儿已泣不成声。
常如景和齐玉对视一眼后,他放下笔,起身拿了一条帕巾递给老翁。
老翁看着雪白的帕巾,拒绝道:“我用衣袖就行了,别给这个弄脏了。”
常如景塞进他手里:“无碍。”
老翁小心翼翼的捏在手里,并不舍得用,依旧攥着衣袖擦掉眼泪鼻涕:“等我醒来,我儿子被五花大绑扔在我旁边,脸上鼻青脸肿,衣服上还有血迹,我连忙叫醒他,他茫然的看着四周,喊了声爹,就开始痛哭流涕,我让他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只摇头大哭,被吓傻了。我俩的动静惊动的房外的人,他们二话不说就冲进来,将我带出去,扔到了马路上。我只想让我儿子活,当时来不及细想,便开始四处借钱,可那是两千两,我几辈子都挣不来,更别说借了,我想起了韩子岩,他为了娶我女儿,肯出那么多聘礼,一定是个有钱人,他长的一表人才,当我女婿的话,也不是不行,我权衡之下,只能选择对不起和我女儿定亲的那户人家了。”
齐玉又问:“韩子岩来提亲,为何却又进了凌海楼?”
老翁捂住胸口垂了两下:“我被骗了,他根本就是个骗子,他当时只说提亲,我以为就是他,收了他的钱后,又问他借了一千五百两,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当时只想尽快赎回我儿子,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想着日后成了一家人,这钱还不上,他应该也不会计较。我错了,若是我当时报官,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这根本就是韩子岩和陆渊策划的一场骗局。”
“您接着说。”
“我赎回儿子后,只想着一切成了定局,就问韩子岩何时成亲,是否要先见一下他的父母。韩子岩推脱说,他父母远在江南,过不来,成不了亲,要先把我女儿接走。我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大事不妙,这等有钱人家,看不上我们家,我之前是想过的。但成婚父母不出面,又很荒唐,那许多钱,我也还不上,只好同女儿商量,让她先跟韩子岩走,我女儿大哭大闹,不愿意走。韩子岩冷笑一声,从我家离开了,一连几日不肯露面。我寻他又寻不成,全家人整天愁云惨谈。但该来的总归要来,韩子岩找了人,拿着借条上门催债,我娘子当即就哭晕了过去,我女儿无奈跟他们说愿意同他们走。可韩子岩不愿意了,他说他已另外寻了人家成亲,他只要我们还钱。”
常如景下笔飞快,洋洋洒洒的已经写了好几页,一边写,一边紧皱着眉头。
老翁完全陷在回忆出不来,只看着手里那白花花的帕巾,一边忍不住掉泪,一边停不下诉说,仿佛这次停了,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齐玉压下心里诸多疑问,只等老翁说个痛快。
“这种时候,我儿子一声不敢出,只自己一个人默默呆在房间,每日也只吃一点饭,我也没发现他的不对劲儿,催债的每天都来,或好生相劝,或□□烧,但也只是吓唬吓唬,没有真的一把火烧死我们。就这样持续了十多天,我儿子他……他……他不堪压力,上吊自尽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彻底凉透了。我女儿怨恨的诅咒弟弟,还不如早点死,拖累了全家。可她弟弟下葬那天,她又是哭的最伤心,他们原本关系很好的。”
“后来,催债的人带来了凌海楼的人,催债的说,凌海楼给的价格合理,只要我们舍得女儿,不光能把债还上,还能衣食无忧的养老。我心已经死了,如果要走这条路,我宁愿全家一起去死,可我女儿擦干了眼泪,义无反顾的跟着他们走了,临走前,她趴在我耳边说,事情不对,她要查清楚,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感觉出不对的。事实证明她说的是对的,一切都是阴谋,陆渊在街上看上了我女儿,可他位高权重,不好逼迫,只能有个人来替他出头,这个人叫韩子岩。”
“凌海楼规矩森严,你女儿是如何告知你这些的?”齐玉问。
“我女儿进凌海楼三个月后,她怀孕了,她要与长平县的一个小官成亲,临走前,与我拜别,小官来接她前,她在家里住了一晚,她说这一切都是丞相吩咐韩子岩做的,丞相在卧房喊她姝柔,她猜测自己与那个叫姝柔的女子大概很相像,所以才招来了祸端,她怀的也是丞相的孩子,丞相叫她嫁给别人,把孩子生下来。她也没办法,即便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周围全是丞相的眼睛,那个小官也是,她叫我们安心。”
常如景停下了笔:“那个小官是不是叫王春,家中清贫,只有一个老母,一年半前,视察河道时,掉水里淹死了。”
老翁瞪大眼睛看着常如景:“是,是,大人如何知道?”
常如景看了眼齐玉,撒了个小谎:“那时,我也在长平县。”
老翁急忙道:“大人,他也是被害死的,丞相要杀人灭口。”
“为何?”
“我女儿怀孕七个月时,孩子早产,胎死腹中,我女儿也大出血走了,王春来报丧时并无悲色,甚至有些开心,我看得出来,只不过没多久他也死了,他肯定知道我女儿怀的是丞相的孩子,所以在我女儿死后才那么高兴,只是他知道了丞相的秘密,丞相不可能让他活着。”
齐玉思考了一下:“你有没有证据?”
老翁从怀里探出一只弓箭的箭头,递给齐玉:“我女儿死后没多久,我娘子悲痛欲绝,病死了。我那时候已经傻了,收拾了行李,准备去找王春问个明白,问问是不是他故意害死我女儿,可我刚到长平县,就得知他也死了没几天。茫然中,觉得不对劲,想快点离开长平县,然后遭到了追杀,这个箭头是从我大腿上拔下来的,后来一个乞丐救了我,我就一直在外流浪,再也没回过望安。”
齐玉拿着箭头看了看,上面无任何标志,根本无从查起。
常如景将笔记拿给老翁签字画押。
老翁接过后,拿着笔迟迟没有动手。
常如景问:“怎么了?”
“我不识字啊。”
常如景让他随便画了个圈,又按了指印。
温一领着老翁去安顿了,齐玉吩咐时青,找两个人日夜守着,指不定谁的眼线恐怕已经将这事传出去了。
常如景皱着眉头问齐玉:“他不识字,却能顺畅的将整件事一字不落的讲下来,而且讲的通俗易懂,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你也看出来了?”
常如景小心翼翼的守着证据,等墨干了,他还要将它收好,以免手脚不干净的人又给偷出去了:“我看他讲的不像假的,也许事情都是真实的,只是有人在背后要他在合适的时间说出来?”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只是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