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 第1章 荒地

2001年初春，北京二环内均价3000一平的房子无人问津，更遑论五环开外1000出头的房子，在老北京眼里，那都是荒山野岭。

彼时刚经过98年房改，福利分房制度被取消，房屋买卖正式走向商品化，北京房产市场依旧不温不火。

房屋是大件，又不是消耗品，普通老百姓谁会轻易把全部家当投入到买房上呢。

还得是那群嗅觉灵敏的商人，他们嗅到了不远未来飘来的肉香，现在就开始支起大锅，买地，盖房。

乔灼手上有一块荒地。

说是荒地，在北京这块热土上，飞升那不是分分钟的事。

以前那些生意场上打过交道的人闻着味儿找到乔灼，大摆宴席，将她奉为座上宾。

酒过三巡，李总和坐在旁边的吴总大谈国际局势，痛骂资本主义，聊到激动处就差拍桌而起。

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后背一凉，下意识抹好“地中海”上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宝贵头发，转头看见主座上的乔灼正小口喝着一碗乌哈鱼汤。

似笑非笑。

平常都是跟男人聊生意，几瓶黄的红的白的下肚，谁跟谁都能称兄道弟，再不行洗个澡捏个脚，制造些男人间的小秘密，帮着跟媳妇打打掩护，大家就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

如今碰到个女的上位者，又是个不烟不酒，红包不拿的硬骨头，真是让他有些头痛。

饭吃得差不多，赵秘书招呼服务员上甜品。

意大利的冰激淋，盛在精致的玻璃盘里，一盘两个球，巧克力拼香草或是草莓拼香橙，两两一拼。

服务员小姑娘端起一盘草莓拼香橙冰激凌，刚要放到乔灼面前，坐在上菜位的年轻男子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甜品，莞尔一笑：“我来吧。”

这人身着白衬衫牛仔裤，指甲干净鼻梁高挺，说话的声音语调都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也是见过世面的，好看的人见过不少，这种看起来读过很多书又青春扑面的好看不常见。

看着眼前巧克力拼香草的冰激凌还没来得及道谢，留给乔灼的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就像那年送他留学去机场那次，也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安检口。

可他还记得自己喜欢吃巧克力，真是个别捏的孩子。

乔灼落在柳铖身上的目光全都被李总看在眼里，他覆上赵秘书递纸巾的手，轻轻摩挲着，冒着油光的嘴角扯出仿佛能滴出油的笑。

男女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儿嘛。

他冲着柳铖招招手，粗糙的短手在空中点了半天，经赵秘书提醒才想起来，他是公司乙方派来的对接人，忙前忙后跑了一天，看着怪辛苦的，才带他来见见世面。

这样高级的酒店，估计像他这样的小职员月薪都不够在这吃顿饭的。

“那个、那个谁，哦对，小、小柳对吧，这小伙儿真精神，来来来，给乔总敬酒。”说着示意乔灼旁边的人空出个位置。

柳铖怔在原地，上司拼命向他眼神警告，这是大客户不能得罪，只好端着酒杯走到乔灼面前。

她坐在椅子上仰望着他，目光只交接一瞬，他迅速躲开。

“哎呦，怎么还害羞啊，被我们乔总的美貌闪瞎眼了是不。”

李总一把扯过柳铖，推到乔灼面前：“来，我给你隆重介绍介绍，这可是大名鼎鼎平安实业谢家的儿媳妇，现在出来单干，你们搞建筑的，少不了要跟她家打交道。”

说完还凑到柳铖耳边，拍拍他的肩膀，暧昧道：“伺候好她，你能少走十年弯路。”黄牙一张一合，酒气和口臭令人作呕。

话音落到乔灼耳朵里，她的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以往都叫她谢夫人，现在知道改口叫她乔总了，这男的还是挺清醒的。

只不过他还是有些有眼不识金镶玉，没有打探出来，旁边这位小职员可是平安实业的二少爷。

稍微多看点新闻的人都知道，平安实业当家人谢平安靠夫人柳若檀的娘家发家，家里两位少爷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大少爷谢钖意外离世后，如今平安实业就只剩柳铖一个继承人。

柳铖高中毕业之后就飞到英国攻读建筑设计专业，他无数次设想过跟乔灼重逢的画面，有太多问题想问她，可在这样乌烟瘴气的酒局上，什么话都不方便说。

捏着酒杯的指尖泛白，柳铖标志性的微笑唇抿成一条线，这次他没有再回避乔灼的目光，将酒杯生硬地递到乔灼面前。

压着声音道：“乔总出来单干，是因为平安实业亏待你吗？”

“嘿，你这青瓜蛋子真不会说话。”

李总大掌拍到柳铖的后腰上，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重心不稳，撒了些酒泼到乔灼身上。

＊

哪怕是五星级酒店的洗手液，也有一股刺鼻的香精味儿，乔灼不喜欢身上沾上任何不熟悉的味道，看着洗掉酒渍的地方下意识皱起眉，打算回洗手间再洗一遍。

转身碰见迎面走过来的柳铖。

他迅速往她手里塞了块洇湿的手帕，又迅速撤到走廊的另一侧。

他刚想开口，被推着推车上菜的服务员打断，酒店的走廊很宽，他偏头假装四处张望，摆出一副跟对面人不熟的样子。

乔灼善解人意地走到鲜少人经过的角落，他果然跟了上来。

“乔灼…”

心里反复默念的名字，开口有些恍惚，柳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怎么没回家住？”乔灼不是一个会制造话题的人，不带任何目的聊天的时候很容易冷场。

“回去干嘛，老爷子看见我就生气。”柳铖整个人贴在墙上，尽可能与乔灼保持距离。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时候，两个人的交流也很少。

“你为什么要搬出去？”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柳铖有些懊恼。

重逢后的寒暄让他意识到，她（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关系就是名义上的家人，随着大哥去世，这层关系也早已不存在。

没等她回答就转移话题，莫名剑拔弩张：“我哥死后，他留下的遗产你也能分到不少吧，何至于为了卖块荒地跟那群恶心的人同桌吃饭，你很缺钱吗？”

走廊上的强光在二人身边切割出明暗两界，乔灼站在明暗交界处，清冷的脸上连笑意都不见温度：“是啊，像我这样贪财的人，什么时候会嫌钱少呢。”

＊

包厢里，李总跟男下属抵着耳朵交代好事情，就看见乔灼和柳铖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都冷着个脸。

乔灼天生冷脸，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个青瓜蛋子，怕不是真被看上了，上演什么宁死不从的戏码。

丈夫死了三年的俏寡妇，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李总琢磨着给乔灼送份大礼，越想越觉得自己计划精妙，褶子一层层在他那张肉脸上堆叠起来。

乔灼进屋看见吴总在跟他带来的女伴亲热。

那个叫晓雯的女孩很年轻，文文静静学生气，看起来刚上大学的年纪。

她举足无措避开对方蹭她脸的手：“吴总，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商场上的老男人们，大多都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像吴总这样换得勤的每回带到酒局上的女伴都是新面孔。

有些人拎得清，就是要从他身上捞名捞利；有些拎不清的，还以为是前辈好心带自己出来见世面，她跟对方是平等的。

殊不知，从上桌开始，她就成了桌上的一道菜。

原本乔灼是不想管的，有人愿打愿挨，她管了反而里外不是人。只是晓雯的抵抗情绪很强烈，利弊权衡之下，她还是决定得罪下小人。

还没等她出手，青瓜蛋子柳铖冒出头替晓雯挡酒。

“怎么，想当着我的面跟我的人上演英雄救美，你看上她了？”快要到嘴的肉被人打掉夹肉的筷子，吴总没准备放过眼前这个刺头。

李总见状计上心头，接茬儿对着柳铖道：“你这么爱喝酒，那就多喝点儿，瞧把你能的，哎呀吴总消消气儿。”说着就招呼服务员红的黄的白的摆满一桌。

“把这些都喝完，晓雯姑娘就能走，是爷们儿就全吹了。”

混着喝酒最容易醉，柳铖原本酒量就不好，刚才几杯下肚已经有些晕乎，但自己逞的能，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

他二话没说，端起酒杯一杯杯往肚子里灌，仿佛喝得够快就不会醉。

趁着这群男的拼酒，乔灼借口让晓雯陪着她去卫生间，把人放走。

他们有求于她，想必这点人情还是会卖的。

乔灼回到包厢的时候，正撞见李总的男下属扶着走得歪歪扭扭的柳铖离开，说是李总安排在楼上开了间房，准备送他去休息。

吴总喝大了，他原本就看不惯乔灼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出来跟他们抢生意抢地盘，此时酒精上头，也想把乔灼当成桌上的一盘菜。

“来、来、喝了这杯酒，不喝，就是不给哥面子啊。”

乔灼多次拒绝让他觉得脸上无光，甩了张票子扔给旁边的服务员小姑娘，大着舌头道：“你陪哥喝。”

服务员小姑娘是新人，没见过这场面，拿着钞票进退两难。

乔灼招呼她过来：“您好，我想加道菜，您这有蓑衣黄瓜吗。”转脸对吴总道：“太油腻了，还是得来点清淡的。”

服务员小姑娘没懂她话里的意思，如实回答：“不好意思，没有。”

此时，服务员领班赵小禾听到包厢这边有状况，赶忙过来救场。

推门扫视全场，以她领班的职业嗅觉和从业多年察言观色修炼的本事，她迅速确定主位上的乔灼是今天的贵客。

赶忙上前：“女士您好，我是这层楼的领班，请问您有什么需求吗？”

了解需求之后，又迅速派人拦下准备下班的大厨，透过需求看本质，她猜客人大概不是真想吃这道菜。

多想一步，请大厨推着片烤鸭的小推车装上蓑衣黄瓜的食材上来，当众展示刀工。

赵小禾平常人缘好，同事们都愿意帮她，更何况今天是她在酒店工作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要拿着在北京打拼多年赚的钱回家盖房子，大家都为她开心。

手起刀落，刀工展示完毕，一道功夫菜蓑衣黄瓜被端上来。

乔灼从手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分给赵小禾和厨师，不疾不徐温声道：“这么晚还让你们加菜，真是辛苦了。”

抬起筷子翻了翻盘中菜：“只是这黄瓜烂了，还是倒了吧。”

＊

饭局结束，对方也没能给出乔灼的心理价位，看那吴总的架势，跟乔灼的梁子算是结下。

乔灼也不屑和那种人为伍，以后商场上见面大家各凭本事分肉，她不觉得自己会输。

电梯载着乔灼到达顶层VIP套房，房间是李总订的，她虽然没喝酒，看时间太晚，准备住下。

推开房间，放房卡的卡槽里早就放好了另一张房卡，鞋柜半开着，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

她敏锐察觉到氛围不对，轻手轻脚到卧室查看。

借着落地窗涌入的月光，乔灼看见床上躺了个男人，半边雪白的胳膊和长腿半露在被子外，肌肉线条紧实，确实挺有品相。

居然给她叫了个鸭子。

甚至还在房间里放了摄像头。

那群蠢货真是把柄硬塞到她手上。

乔灼退到房外，停在走廊的摄像头之下，然后泰然自若地拨通报警电话。

“警察同志您好，我举报，有人在京华酒店0806号房间疑似实施违法涉/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