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火伞高张。
聒噪的蝉鸣声渐渐弱了下来,日头已到申时,路边的柳树在烈日的照耀下无精打采般垂下了它长长的枝条,仿佛这农忙时节晒弯了腰的人,都恨不得扎到地缝里去,哪怕能暂且避一避这毒辣的日头。
苏瑜手拿一把蒲扇遮在头顶,沿着有阴凉的墙根行走,倒不是为了什么怕晒着,而是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虽然特别选的过了这日头正盛的时辰出门,但是还是有些热的受不住,一路走来尽量选了一些阴凉小巷,好少中些暑气,若是再像前几日般中暑晕厥,家里也实在是没有银钱再去买药了,连带着娘还要受累照顾她,白白耽误了活计。
又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总算是到了。
苏瑜用衣袖下摆擦去脸颊的汗,略定一定喘匀了气,露出笑来才抬手叩门。
笃笃。
‘吱呀’一声,门打开一侧,探出来一个十岁左右小男童,抬头看到是她,敞开小半扇门,说了一句“等着”又退了回去。
苏瑜不多话也不多看,静立在一旁等着。
没过一会,传来了脚步声,从门里走出来一位上身着窄袖短衫套穿一件深紫色长背心,下身一条两片裙的妇人,衣裙的料子看上去是透气的棉布,针脚密实,袖口和裙摆下方还都绣有暗色的花样,虽比不得轻薄透气的绸缎料子,但在普通妇人群里也算是有体面的穿着了。
“婶婶安好,这大热天的又叨扰您了,我代我娘来送这次的绣品,您瞧一瞧。”
苏瑜说着话把臂间挎着的竹篮上面罩着的布拿开,拿出来一个裹着的布包,解开后递到妇人面前。
这个妇人就是县里织玉绣坊的后院管事婆子吴红红,认识的人称一声吴管事。
苏瑜的娘亲苗秀莲出嫁前一直在绣坊里做活,还是和吴管事同一批进绣坊的女工,在绣坊里也算是排的上号的针法好。
但是碍于自己腿脚不便,一直只是安生低头做活,还时不时帮衬一下针法略差一些的吴红红,在嫁人离开绣坊前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苗秀莲幼时不小心被路边的驴的踢到了右腿,落下了病根,虽然长相清秀但是这腿脚不便在村里实在是不好说亲。
毕竟村里都是泥腿子庄稼汉,娶个媳妇那也都是要干活的,就算是有汉子相中了她的皮肉但也都被娘亲拎着耳朵骂,谁家娶媳妇娶个纸菩萨在家里供着!
就这样婚事被耽误了下来。
苗秀莲的爹娘偏生还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到了年岁就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家境普通的庄稼汉,没个儿子撑腰也没有什么家产,对小女儿的婚事实在没了法子。
后来还好听从县城回来的妇人说县里的绣坊招女工,本想着试一试也算是个有饭吃的生路。
没成想苗秀莲还真是有些天赋,虽然腿脚不好不能下地干活,但平日里家里的活都是一把好手,从会拿针线起就再也没让娘动过手,进了绣坊才试活第一日就被选中留了下来。
在绣坊里一做就是五年,十七岁那年经绣坊里干杂活的王大娘牵线嫁给了苏瑜的爹爹苏大瓦。
这苏大瓦是家里的独子,在这百楼县里和爹娘住在一个两间房的小院里,他爹是一个泥瓦匠,这门手艺自然传给了自己的独子,这孩子也是争气十分对得起他的名字,手艺学的不错,时常能接到些活计,和爹一起养家,在这县城里也算是站稳了脚。
按理说这样好的人家是肯定轮不到苗秀莲的,是这苏大瓦也有个不足之处 ……
就是身量实在不高,还不足五尺,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矮上一些,偏还生的瘦小,好些姑娘都不乐意,有的长辈看后觉得...甚至不是长命之相,也不想让自家姑娘小小年纪就守寡,就这样也耽误了下来。
这牵线的王大娘是苏大瓦家的邻居,在绣坊里做杂活补贴家用,和苏大娘为邻十几年相处的一直不错,也知道他们一直为苏大瓦的亲事着急。
在绣坊时间长了发现苗秀莲这丫头真是不错,虽然腿脚不便,但是生的皮相好人又踏实肯干能吃苦,再说了就是腿瘸,但又不影响生孩子不是,而且这苏家一家都在县里,也没有田地要下地干活,家里的活总能帮着操持,就这样起了说媒的心思。
没成想,两边说了情况之后居然都十分乐意。
这苗家想的是苏家在县里过日子,不用下地,这样孩子也不会被婆家总拿着这事来说嘴,这汉子虽然身量不好,但是有个手艺总不会饿死,再就是独子父母总会帮衬着。
若是小女儿一直不嫁人,等老两口哪一天去了,孩子在绣坊里做工年纪大了也就不再雇用了,到时候独身一人连过活都难,老两口想了片刻后直接当场应了王大娘。
这苏家想的就是和王大娘一样了,姑娘腿瘸但也不是天生的,还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听王大娘说不仅长得好,在绣坊里做活也是一把好手,根本不用人照料,这样也没什么负担,主要是也不影响生孩子,这苏大瓦本就是家中独子,不管怎么说也要给家里留个后。
全家都点头,转天就托了王大娘去提亲。
两个孩子耽搁到现在年纪都不小了,两家也都想赶紧成亲,生怕再出什么变故,提亲后苗秀莲就离开绣坊回家待嫁,等苏家把房子略收拾了一下就操办了婚事。
成婚后,苏家全家都对苗秀莲十分满意!
真是和王大娘说的一分不差,不仅人长的好,还又能干活,自从过门后灶房活计、缝补衣物,全都接了过来,就是家里家务也都跟着婆婆操持,平日里也是安生在家不随便外出走动,不像那些爱说嘴的妇人整天张罗个不停。
相比下来,虽然右腿腿脚有些不便,但是真是完全没什么好再说的。
日子过的很舒心,公婆和苏大瓦都对苗秀莲不错,就盼着她肚子早点鼓起来。
一年、两年都过去了,就是迟迟没有动静。
苏大娘急得不行,带着苗秀莲看大夫,吃偏方,花了不少银钱就是没有好消息。
又一年过去了。
苏大娘身子都有些不好了,也顾不上脸面了,是真怕像那些碎嘴子的妇人说的儿子身子不行,又怕伤了儿子的心,这日关上门找来儿媳妇打听儿子在床上的事。
苗秀莲自腿脚不好后,就少言寡语,这些事成亲前是完全不懂,成亲第一年不久,有一场大雨淹了不少庄稼,家里没有儿子,爹娘冒雨去通水抢救庄稼,没成想晕在了地里,得了急病两人相继去世。
姐姐嫁的远,又不便来县城,之后更没人能和她讲这些妇人之事,婆婆让她吃药就乖乖吃药,再好好配合丈夫也想早日能有身孕。
这日婆婆关上门直接问这些事,又问的这般仔细,苗秀莲羞愧不止,但也真的想生个孩子,低头小声说了出来。
越听心越凉。
照儿媳妇说的话,儿子也就在成亲前小半年还算…尚可,但也是都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来居然跟那秋后的蚂蚁似的都要蹦跶不起来,十日里也就有一日能勉强成事。
苏大娘听后都不知道怎么回的自己屋里,想着想着趴在床上哭了出来。
可怜的儿子,怎么这么苦啊!
不行!
哭了一通,苏大娘爬起来,儿子还这么年轻,儿媳妇这么好不能这么早就守活寡,好在家里有些存钱,多看大夫多吃药肯定能行!
苏大娘起身从衣柜的最下面翻出来一个木盒,这是家里的全部家当了。
苏大娘留出来一部分留作家里的家用,往怀里揣上几角碎银子,再把木盒放回去,擦了擦脸就开门出去了。
苗秀莲从窗户里看着婆婆不敢看她,直接开门走了出去,再想到刚才听到的低微哭声,虽然不完全明白,但也猜了个大概。
“哎”,苗秀莲轻轻叹了口气,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进门后公婆和苏大瓦都对她不错,迟迟没有身孕,不仅是苏家全家,更是她的一块心病了。
她年纪渐长,好不容易嫁了人但是一直没有身孕,不管什么由头说出去总归不好听,若是…若是再同苏大瓦过不下去,那她出了苏家门连个去处都没有。
现在只盼婆婆能有个法子了。
当天夕食时候全家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大男人没察觉什么,苗秀莲和苏大娘却是食不知味。
饭后苗秀莲和苏大瓦回了房间,过了半个时辰苏老爹拿着烟袋直接出去了,苏大娘在屋里喊了苏大瓦过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
苗秀莲不知道婆婆都说了什么,只是突然听到‘咣’的一声。
还没等她放下手里缝补的衣物起身,就见苏大瓦推门走了进来,目光狠狠盯着她。
当天晚上苏家注定是平静不下来了,苗秀莲也是第一次见苏大瓦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她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和羞耻不出声,但眼泪把身下的褥子都浸湿了一大块。
天亮了。
这是过门后苗秀莲头一次没有早早去灶上做好一家人的饭食,也没出门去吃饭,苏家父子俩吃过饭后直接出门做工去了,过了一会,婆婆端着饭食走了进来。
苏大娘把饭食放在床头,拉过苗秀莲的手,轻声劝道:“秀莲啊,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进门这些年娘早就真把你当自家人了,这是大瓦一时想不开委屈了你,但是这事大瓦也是不容易,他一个大男人还在外面做事,这不是让他抬不起头嘛,他心里也苦啊。”
说着说着苏大娘哭了起来。
“秀莲,你就看在我们一家人这么多年的份上,就先忍一忍,娘也会多劝劝大瓦,你们还都年轻,等大瓦想明白了,多吃药肯定能怀上的。”
苗秀莲也不说话默默流泪,她心里明白她也没有别的出路可以选。
苏大娘见儿媳妇不出声反驳,想着她的性子便知道这是应了,赶忙转身把饭食端到她旁边的小桌子上。
“秀莲,这是专门给你炖的鸡汤,是昨娘特地去菜市挑的走地鸡,你趁热喝最补了,等大瓦想明白多喝几服药,娘再多给你炖些汤补一补,说不定马上就能有了!”
苗秀莲看着那鸡汤,低头眼泪掉进了碗里,汤喝到嘴里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苏大娘看着心里安定了几分,转身出去还带着几分急切,想着要赶紧再去买些羊鞭,腰子什么的给儿子先补上。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苏大瓦脾气还是一样,苗秀莲更加不爱出声了,两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转眼到了一年年尾。
苏大娘已经要断了念想,银钱花了家中大半,各种药渣加起来都一大堆,还是一样没个消息,便和苏老爹和儿子提起要不然从县下村里的亲戚中抱个男娃回来。
苏老爹还没说话,苏大瓦直接站了起来,“娘,你这是要让那些村里不如咱家的泥腿子都要看我笑话是吧,养他们的孩子迟早也是个白眼狼,等长大了都得把咱家的屋子和家业都给卷走,我还宁可不如路边捡一个无父无母的回来养。”
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苏老爹抽着烟不吭声,苏大娘想想也是这个理,闭嘴不再提这个事。
偏偏世间无巧不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