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陈竹鹤,是暑假结束,大学开学后的一个周五。
那天在选修课上答完到之后,关日暮就直接翘了,一个人偷偷去了网吧。
在家一个人打游戏实在太无聊,还是得是网吧,有那种敲键盘敲到出窍的氛围感。
关日暮打开手机地图,随手搜了一下,上面显示距离自己370米的地方有一家网吧,距离自己最近不说,大众评分也很不错,就是这名字嘛……
简直土到不忍直视,叫什么——
一线情缘?
真够古早的。
光凭这个名字,就足以可见这家网吧老板的品味。
到地方之后,关日暮才知道,原来这家网吧不光名字土,就连这装修也挺潦草的。
尤其是在它旁边,偏偏紧挨着一家高档优雅的咖啡厅,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这家网吧怎么看怎么寒酸,给人的感觉就好像……
村头散水泥的精神小伙不自量力的站在了高不可攀的富家千金旁边。
总之,寒酸又违和。
明明选的地段这么好,偏偏装修这么乡村风,关日暮心里暗暗祈祷,这老板最好是把资金都花在设备和配置上了。
可能是最近高级场所去多了,难得能遇到这么一个土潮的地方,关日暮新奇之下,还真就进去了。
“欢、迎、光临!!”
“恭喜、发财!”
一进门,关日暮便听到前台的放着的招财猫发出的一句语调怪异的欢迎语——
“欢、迎、光临!恭,喜,发财!”
咦~真难听。
关日暮被这只猫的粗糙的电子音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就是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鹦鹉似的。
有点像刚学会汉语的泡菜国人,滑稽中,又带着几分牵强的正经。
关日暮在心里一边吐槽,但视线还是忍不住往招财猫那张鬼迷日眼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与此同时,头也不抬的对前台的方向说了句:
“你好,上机。”
此时,陈竹鹤正坐在前台,黑色鸭舌帽下,少年晦漠的视线正专注的盯在面前的电脑上,他细碎的额发随意散落在额前,漆黑的瞳色里,映着屏幕里不断跳动的字符,修长指尖飞快的落在键盘上,声音错落紧凑。
然而,就在关日暮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他原本飞速敲打键盘的手指猝不及防的顿了瞬。
那一刻,心仿佛中有一盏不断跳动的计时器,在即将归零的那一刻,突然被人按了暂停键。
关日暮还在研究那只招财猫,根本没注意到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几秒。
陈竹鹤抬眸,就见一张温婉乖巧的脸庞,时隔半月,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少女穿着一件樱粉色连帽卫衣,双手插兜站在前台,宽大的帽子盖在头上,巴掌大的小脸只漏出一截刘海和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睛,她嘴里含着根棒棒糖,半边脸被撑起一个小鼓包,看起来乖巧又叛逆。
那是一张没有攻击性的脸,除了眼睛,几乎没有尖线条,美的恰到好处,清纯中又带着几分冷淡的风情,恬静的目光中掺杂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愁绪。
两人面对面,一坐一站,中间只隔着一个前台的距离。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少女这才将将放在招财猫身上的视线收回,无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陈竹鹤清晰的捕捉到了关日暮眼中闪过的错愕。
然而,这对视维持不过一秒,他便立刻收回了眼,无声撇向窗外。
此时,傍晚欲昏,窗外暮色四合。
店外道路两侧的灯火依次亮起,街道是匆忙飞驰的车流,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模糊的鸣笛声。
网吧内,两人之间的沉默无声胜有声。
陈竹鹤抬起手,不动声色的压了下帽檐,收回眼,将视线重新落到了电脑屏幕上,而后极其简洁的说了三个字——
“身份证。”
关日暮挑眉,不慌不忙的回了句:“没带。”
本来还以为黑吧,结果没想到,还挺正规的。
边想着,关日暮这才注意到墙上贴着的那条“未成年不得入内”标识牌。
看不出来啊,这家网吧还挺有原则,放着重点消费对象的钱竟然不赚,真是白瞎了这好地段。
关日暮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忘了带身份证出来,不过仔细算算日子,今天距离她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好像确实还差几天才满18岁呢。
行吧,想不到她寒窗苦读十二年,归来仍是未成年。
这样想着,她视线不自觉的定格在了陈竹鹤身上。
他上身穿着一件纯黑的棉质长袖衫,鸭舌帽下,只能看见一段紧致清朗的颌线,周身像是自带磁场,给人的感觉冷漠又克制。
此刻,他坐在电脑桌前,手下的键盘按键极具节奏的发出冰冷的机械声,关日暮隔着一个前台桌站在他面前,俯视的视角下,能清楚的看到他松垮的领口处,两道壑痕明显的锁骨。
少年还处在青涩阶段,肌肉线条虽已隐隐显现,但还没有完全展露,现在有的,只是身高。
不需要过多修饰,一身校服恰恰最合适。虽然少了点成熟男性荷尔蒙带来的冲击力,但也多了几分十六七岁这个阶段,独属于象牙塔熏陶下的纯净和清韧。
尤其,关日暮作为刚刚从这个阶段跨过来的过来人,此刻再看,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段会议难忘的高中时代,心里难免泛起某种别样的情愫。
那种感觉,就像是偶然遇到一片明令禁止踏足的保护区,明明自己也曾是那里的一员,可如今,却已被社会这道复杂的屏障隔阂开来,就算是回看,最多也只能远观其中风景,再不得入内。
打量几番之后,良久,关日暮唇角无声牵起了一抹笑,没话找话似的,故意问了个明知不可能的问题:“同学,这么小就出来创业开网吧啊?”
听到这话,陈竹鹤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似乎觉得,她刚刚问的这个问题根本没过脑子。
不过碍于素质和礼貌,他到底没说什么,只回了一句:“别人的。”
关日暮又问:“家里亲戚的?”
“不是。”
陈竹鹤看了她一眼,似乎没兴趣跟她闲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流程:“身份证。”
关日暮轻笑了声,拿着棒棒糖在手里晃了晃,无所谓似的回了句:“没带。”
“没带不能进。”
“为什么不能进?”
“还用问么?”
陈竹鹤抬眸睨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有些弱智:“未成年不能上网。”
关日暮觉得好笑:“谁告诉你我未成年?”
没带身份证就是未成年?
你还没我大,你都能进我不能进?
对于这个问题,陈竹鹤给出的回答极其主观:“看出来的。”
“……”
光看脸的话,关日暮确是典型的乖乖女长相,五官柔和,长相甜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不过再怎么乖,也仅限于长相,实际上,背地里的混事关日暮一件没少干。
关日暮简直要被这个无耻的理由气笑了,她算是看明白了,陈竹鹤就是故意的。
她抱着臂,不紧不慢道:“是吗?那你看错了。”
说到这,关日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盯着陈竹鹤的同时,有意无意的,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弟弟,我比你高一届。”
“弟弟”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关日暮故意停顿了几秒,仿佛是某种提示。
那天晚上,她也是这么称呼他的,她说“弟弟”这两个字时,只不过这次不一样,相比上次暧昧的多,尾音很轻,带着几分调戏。
少年的脸隐没在网吧暗调的氛围之中,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桌上的电脑屏幕偶尔晃过几道极具科技感的暗光,落在他的带伤的鼻梁和菲薄的唇瓣上,薄凉又蛊惑。
关日暮哪是随便就能敷衍过去的人,见他不接茬,她果断上前一步,伸出手越过前台,霸道又强势的勾起陈竹鹤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陈竹鹤似乎没料想她会这么大胆,一时之间,竟也忘了反抗,就这样被她捏着下巴,不避不闪的对上了她的视线。
关日暮没觉自己此刻的行为有任何冒犯或是不妥,反倒像个像个登徒子,理所当然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挟持”的少年。
与此同时,也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弟弟,我们之前见过吧?”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不疑。
说来也巧,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还真是奇妙,本来找不到人,她都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结果没到,就在她即将忘了这个少年时,对方再一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距离上次那场偶遇,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陈竹鹤脸上的伤已经消的差不多了,除了鼻梁,就只有下唇还留着一道细浅的痂痕。
他这张脸本就没那么难忘,就算关日暮一时忘了那晚出手相救的事,但当看到那颗颧骨痣时,也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花大价钱捡回来的人,想不到误打误撞的契机,又一次落到了她手里。
关日暮审度的视线落在少年脸上,一瞬不瞬的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似乎是在判断他是否记得那晚的事。
正想着,她竟然鬼使神差的抬起指尖,在他结痂的唇瓣上不由自主的摩挲了两下。
好软。
指尖的触感让关日暮不禁一愣,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有如此举动。
一时间,两人的眼中不约而同浮现出惊愕。
这一带属于商圈,此时正是繁忙的时候,外面热热闹闹。外的理发店放着当红音乐,混在柔软和煦的晚风里,迷糊了歌词,让人听不清内容。
两人之间安静的出奇,甚至连屋内戚戚碎碎的键盘鼠标声都白日莫名放大,震耳欲聋。
空调的吹出的风一层盖过一层,冰凉的冷风吹在颈后,让人骤然清醒。
陈竹鹤神色微变,快速挣开了她的手,下意识后退一步,而摆在他身后的椅子遭了殃,被向突如其来的力道撞的向后一滑,重重撞到了后面的隔断墙上。
这声音不小,巨大的响声成功吸引了不少诧异的视线,双双看了过来。
陈竹鹤冷冷的看向始作俑者,没想到关日暮却跟没事人似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仿佛刚才的事情跟她毫无关系,甚至还有点看戏的意味。
好在众人并没有对这段小插曲过多在意,看两人相安无事,很快便各自收回视线,重新投入到了自己的事上。
此时,陈竹鹤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关日暮,视线愈发冷戾,沉甸甸的带着压迫感。
关日暮被他这眼神盯得发慌,回想自己刚才的唐突,确实也不是有意的,于是便想解释一句:
“那个,我刚才……”
然而没等她说完,下一秒,却见陈竹鹤满脸不耐烦的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被她触碰过的唇瓣,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
还冷冷留下一句——
“自重。”
关日暮本来心里还是有点歉意的,但是那点歉意在他露出嫌恶表情的那一刻,停留不过一秒,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怎么了,你很吃亏么?
再说了,她被了他套走了医药费连招呼不打就走人她还没说什么呢?
碰两下又怎么了?
矫情什么?!
他还欠她医药费呢好吧?!
关日暮本来就因为这事挺郁闷的,不过现在好了,人找到了,左右他赖不掉。
一想到这,关日暮视线有意无意瞟了眼前台的桌子,一眼便注意到他放在上面的一摞书和一张试卷,好巧不巧,他这张卷子的卷头刚好放在最上面,上面信息那一栏,学校姓名年级这些一眼就能捕捉到。
陈竹鹤显然是发现了她在看什么,脸上的不耐烦更加明显,抬手拿起手边的书重重压在了试卷上,将印有卷头信息的位置遮了个彻底。
到现在这份上,关日暮也总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对于她这个救命恩人,陈竹鹤挺不领情的。
不光如此,还不留情面的对她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关日暮这人吃软不吃硬,哪里是那种随意就能被冷脸的人,此刻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满眼傲慢的睨着面前的少年。
“你们老板就是这么教你跟顾客说话的?”
“……”
关日暮:“少废话,我要开包厢。”
陈竹鹤没理她,拉过下身后的靠椅,正了下位置,坐下继续干自己的活,就这么眼都不眨的把她晾一边了。
见他不为所动,关日暮简直要被气笑了,再次施压:“你不让我上网可以,信不信,我现在就去举报你们老板——”
说到这,关日暮故意停顿了瞬,在他那双冷戾的目光看过来时,微笑着说出了后面四个字:“雇、佣、童、工、”
果然,这话一说出口,陈竹鹤脸色肉眼可见的紧绷了几分,这才明白过来,刚刚为什么关日暮会问那些有的没的的问题,原来,是在套他的话呢。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话其实就是关日暮开玩笑随口说的。
她这人别的不行,但就有一点好,就是从不断人财路,也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人。
但要怪就怪陈竹鹤生的好,她实在忍不住想逗逗他。
尤其,是像他这种没什么良心,偏偏又长得这么顶的,最能激起她的征服欲了。
此时的陈竹鹤虽然看起来还是青涩了些,但五官的细节早已经崭露头角,跃跃欲帅。
单凭着这副优越立体的骨相,想必过不了几年,陈竹鹤一定会是一朵让人忍不住迎难而上的高岭之花。
除非他主动走下神坛,否则,永远都无法摘下。
就像此刻一般,哪怕是面对她这样不讲理的“流氓恶霸”,饶是被她抓住了把柄,陈竹鹤依旧没有半分妥协。
只可惜,纵使他此刻模样表现的如何凛然无畏,但刚刚得知她要举报自己老板时眼里下意识闪过的担忧以及情绪愈发却又不得不克制的样子,还是没能逃过关日暮的眼睛。
她善于察言观色,也最能挠磨人心,喜欢抓人把柄,寸寸拿捏。
就在陈竹鹤情绪紧绷的时候,找准时机给他套住了项圈,等到估摸着快把人逼急了的时候,偏偏她又松了口。
“放心,骗你的。”
关日暮笑笑,开始了怀柔策略,语气温柔道:“弟弟,我帮你保守这个秘密,怎么样?”
关日暮这人坏就坏在,表面上撒着最甜的娇,实则背地里,早就背着你动起了歪心思。
此时,她饶有兴致的看着陈竹鹤,视线悠闲的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一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竹鹤:“关你什么事?”
关日暮:“怎么不关我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说到这事,关日暮轻勾了下唇,慢悠悠的补充了后半句,“弟弟,你知不知道?你那晚,弄脏的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
这话说的有歧义,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不过好在有网吧里昏暗的光线作为掩护,就算有人偷偷红了的耳朵,也没被发现。
关日暮面上言笑晏晏的看着陈竹鹤,而私下里,却趁他不备之际突然伸出手,一把将被他用书压在最下面的试卷抽了出来。
陈竹鹤神色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你干什么?还给我!”
他下意识起身,伸手越过前台试图夺回被她抢走的卷子,只可惜,关日暮早有预料,根本没给他机会。
“哎哎哎,干什么?别动!”
关日暮身体瞬间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眼疾手快将试卷放在背后,抬手指着他,威胁道:“别过来,你要是再轻举妄动,信不信我立马把这卷子给撕了?”
她说这话时,眸光里闪过锋利的亮光,那一刻,陈竹鹤确信她这话绝对是真的,绝不是开玩笑。
眼前这个女生,活脱脱一个长着天使面孔的恶魔。
此刻关日暮手里的试卷,就像是他的软肋,足以让她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句话说的不错,往往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见他彻底被拿捏,关日暮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她拿着那张卷子,垂眸看了眼卷头的信息,一字一句,念出了他的姓名和班号:
“高一一班——”
“陈、竹、鹤、”
啧啧啧,才上高一就长这么高了,她还以为高三的呢。
关日暮看着卷面上工整规矩的字体,轻笑出声:“弟弟,你名字挺好听的,就是,这字嘛……”
关日暮笑看着面前少年隐忍不发的模样,而后,有恃无恐的挑衅道:“有点幼稚。”
“……”陈竹鹤,“闹够了没有?”
关日暮完全没在怕的:“没!有!”
“……”
或许是关日暮那双看惯了镜头的眼睛太过具有穿透力,于是,就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和关日暮对上视线之后,陈竹鹤干脆别开眼,不再看她。
他这副拿她没办法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关日暮觉得十分有趣,突然发现,原来跟陈竹鹤叫板这件事,竟然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
“算了,不为难你。”
关日暮:“大不了我去别的地方上。”
说完,她终于高抬贵手,将卷子还给了他,转身出了网吧,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眼那个面色冷然的少年,粲然一笑。
经过这晚之后,陈竹鹤对关日暮有了第一印象。
虽然她那晚救了自己,但他实在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好印象,她轻而易举拿走了他的信息,知道他叫什么,哪个学校,班号多少。
而他,对她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