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 第6章 06

06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萧霖来了，就没有急着走的意思。

他趴在阳台上，眺望前方的校舍。尚在暑假，校园里一片寂静，远处的林荫道下偶尔有车辆经过，除此之外的动静，就是离这儿最近的一个篮球场上有几个人在打球。是些十几岁的男孩子，也有女孩子在，远远地坐着，并没有参与的意思。

他看得入神，连凌嫣站到了他身后也没察觉到。

“在看什么？”

“想起来以前的一些事。”

凌嫣顺着他的目光看，明白了萧霖说的是什么，她惊讶于萧霖竟然还记得。

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开学才不到两个月，接受了辅导二世祖萧霖的艰巨任务之后，凌嫣去教室的路上，心里颇怀着些忐忑。

她并不知道萧霖是否对自己有印象，毕竟他们同班一年多，一句话都没有讲过。

做足了心理准备，因此正式打照面的时候，萧霖夸张的讽刺也并没有对她产生影响。

他那种不屑且挑衅的态度，毫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的恶意，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对于她这种并不擅长交际的人来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些。

今天是周日，学校惯例会放半天假。因此这时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很适合让她自我发挥。她深吸一口气，嗅到了些刺鼻的烟味，并不好闻。“你可能已经听班主任说过了，我叫麻凌嫣，从今天开始，我会给你做一对一辅导。”

萧霖恍若未闻，站直身子，把剩了扔进角落里的垃圾桶。

凌嫣：“……”

这时有人进来拿东西，猛地看见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独处一室，心理上多少产生了一点冲击。

那人也没和他们说话，拿完东西就走了。凌嫣看着他离开，才听见萧霖的回答。

“我知道了。”

他虽然没表示异议，但全身都写着拒绝，凌嫣组织着措辞：“那我们今天可以聊聊你擅长和不擅长的科目，这样的话……”

“没必要。”

萧霖表情冷淡：“我没打算跟你学。”

“可是你爸爸的秘书告诉我，你是同意了的。”

“我是同意了，”萧霖哂笑道，“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我劝你也别当真，好学生平时挺忙吧？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把外套脱了，随意往胳膊上一搭，两条长腿越过她往教室外面走。“那边要是问起你，你装装样子，说我烂泥扶不上墙就行了。那就这样，拜拜。”

萧霖以为这就已经算讲清楚了。可等他到了篮球场，跟何宇他们打了招呼之后，才发现他们的表情有点奇怪。他回头一看，才发现麻凌嫣也跟着一块儿过来了。

他只觉得服气，单手插兜，吊着眼睛问：“还有什么事？”

“请你跟我谈谈。”

萧霖皱起了眉。

“因为……我毕竟是受你家的资助，收了钱却不做事，我良心不安。”

凌嫣也想过干脆互不打扰，去回绝了就是。连想法都无法达成一致，这样只是浪费他们两个人的时间罢了。可她想到齐文修说过的那些话，又觉得这是她力所能及该为家里做的事。她想赌一把，赌萧霖是个可以沟通的人。

“就因为这个？”萧霖乐了，“我爸花多少钱让你教我，我也能给，要求就是别来烦我。”

周围还有人看着，眼前是她十七年人生里经历过最糟糕的谈判对象。凌嫣轻轻捏紧自己的手指，尽量冷静地反问：“你给我的钱，就不是你爸的钱？”

萧霖：“………………”

那是凌嫣第一次从人的表情上分辨出那么多种情绪。先是猝不及防且无法反驳的怔愣，紧跟着就是纠缠的羞与愤、以及对她毫无遮拦的厌恶与憎恨。萧霖的眼睛几乎要烧起来，一张俊秀的脸隐约有点扭曲。

“好啊，我可以答应跟你学。”萧霖伸出一只手臂，示意身后的人把一个篮球扔了过来。

“听说你从来都是第一，没有输过？”

他潇洒地把球扔进凌嫣怀里，见她迷茫地接过，指向不远处的篮球架。

“会打篮球吗？”

凌嫣不吭声。他继续说：“我跟你一对一，公平起见，我不会进攻，你能从我手里进一个球，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围观的几个人里爆发出了不断起伏的“喔唷”的起哄声。

她扶了一下眼镜，点头答应：“好，一言为定。”

篮球场这边的人渐渐变多了。

仿佛这个地方发生的小摩擦有着什么神奇的磁场，又或者是萧霖本身具备的吸引力。

凌嫣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黏糊糊的，生了一层汗。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现在哪怕是拿一张国际奥数竞赛的试题摆在她面前，她都会觉得更自在。

哨声响了。她调整着呼吸，开始运球。

在所有人眼里，胜负一目了然。凌嫣看着弱不禁风，又是公认的书呆子，即使萧霖表示自己只会防守，要从他手里拿一分也没有那么容易。

出人意料的是，凌嫣的动作很灵活。她看起来很习惯这些，不管是助跑还是运球和躲避，都不像初学者。

本来自信满满的萧霖被她这样积极的进攻搞得有点懵，一个不注意被假动作晃了神。他回过神来，凌嫣已经超了过去，直奔篮筐。

他堪堪回头防守，挡住凌嫣的一次投篮。凌嫣抱着球一个晃身，又从别的地方开始助跑。

当她做出投三分球的动作，球场四周又是一声整齐的：“哇——”

听到惊呼的萧霖也就那么呆住了，眼睁睁看着女孩墨蓝色的身影像鸟儿一般腾空，她手里的球从他的头顶飞越过去。

那短暂的一刻，像是被人摁下了静音键，或是动作电影里忽然的留白。直到牛皮色的球体撞上球框，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声。它摇头晃脑足足转了五六圈，才终于在众人期盼的眼神里，安安分分地落进球网。

凌嫣喘着气，从地上捡起刚刚落地时摔落的眼镜，用袖子擦了擦又戴上。

她把球也捡了回来，交到呆若木鸡的萧霖手里。她的脸颊还很红，额前散落的毛茸茸的细发汗湿了粘连在脸上，胸脯还有些微控制不住的起伏。

“愿赌服输。”她轻轻一笑，双眼烁烁，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承让了。”

……

球场里的比赛开始了。年轻的男孩子们精力蓬勃，不时传来叫喊声和笑闹声。

凌嫣看了萧霖一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看得入神，于是笑着问：“要不要下去看看？”

不知道现在的萧霖再回忆起往事，是不是跟她有同样的感想和心情。毕竟对于萧霖来说，这还挺丢人的。

萧霖确实是个大度的人，在那之后倒是真的乖乖听了话，配合她开始了学习。

萧霖的偏科很严重，而且只偏英语一科。如今想想，那会儿把萧霖带上正轨，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好在萧霖并不是脑子笨，反而很聪明，可以举一反三。他只是对学习兴致缺缺，又很喜欢唱反调。

本质上是个问题少年。

他们远远地在露天观众台上坐下，萧霖突然说：“我记得你篮球打得很好。”

“没有啊，”她耸耸肩，“那次不是你让我的吗？”

“是真的不错。我那时候好像问过你？你为什么会打篮球。但是你不肯说。”

凌嫣并拢了双腿，两条手臂交叉搭在膝盖上。“不是不肯说，是因为当时我家很避讳提起这个。”

“嗯？”

凌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只要是和萧霖相处，话匣子就像被打开了，很容易倾吐一些从前不愿提及的事。

“我爸在我出生之前，是个篮球运动员。”

萧霖这回是真吃惊了，哪怕是当初关系最融洽的时候，凌嫣也从不说自己的家事。他只知道凌嫣是单亲家庭，她妈妈性格强势，别的一无所知。

“因为打野球，被人发现了，就劝退了。后来就做起了生意，亏损了，还不起钱，跑了。”

萧霖：“……”

他抬起手，想握住她的肩膀，最后还是没这么做，只是拍拍她。

“他会教齐文修打球，我就在旁边跟着他们玩。”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人生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再长大一些，她的记忆里就是父母的争吵，直到有一天，她回家时听到房间里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齐文修的妈妈告诉她，她爸爸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们没有找过他？”

“找了，没找到，听说是跟人出了国。也有人说他八成是没了，谁知道呢？”凌嫣的表情和语气并不沉重，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正是这份轻飘飘的感觉才让萧霖觉得奇怪。

他终于明白是哪儿有了变化。

凌嫣的身上，失去了那种仿佛随时背负着什么的使命感。

是发生了什么吗？和她高考失利有关系吗？他心里有很多句话想问，却没有过问的立场。这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感到后悔——后悔当初凭一时的意气切断与她的所有联系。

“嫣儿。”他的胸口里忽然涌起一阵难以平息的冲动，他想去牵凌嫣的手，告诉她那天他说的话并不是玩笑，告诉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告诉她以后可以把他作为依靠。

可一腔浓情还没说出口，身后就传来了一个语气略有些古怪的声音：

“麻凌嫣老师？”

萧霖有些不悦地回过头，看见一个约莫三四十来岁、身材微微有些发福、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

他感觉到凌嫣的手好像僵了一瞬，但还是站了起来，礼貌地给出了回应。“组长。”

“这是谁？男朋友？”

萧霖也起了身，就站在凌嫣的旁边。凌嫣刚张了个嘴，就听见萧霖发问：“嫣儿，这位是？”

凌嫣顺势做了个介绍：“是我们年级组的组长，胡丞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