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契 第19章 丨十九

装在现代人小脑附近的黑色多面体有很多种称呼，在刚开始和全真人进驻一起秘密地推行计划时，官方对立方体的称呼是shore beacon，也就是岸标。但在这一事实也连同全真人进驻一起被雪藏，隐藏在摩耶之幕其后。统治者的对子民的监控装置，自然在宣传过程中美化了不少。时至今日，已经被相信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全覆盖，强制覆盖的手段尚未公开。猜测在这几十年间已演化得五花八门，但没人见过的幽灵，将它描述成什么样子都可以。据说只要不植入岸标，人就会死亡。当然，强行取出也一样会死亡。因为岸标的纳米级别机器在被注射后，已经顺着被植入者的器官，大脑，脊髓，在脑后组装成统合仪器，成为人类精神的一部分。就像被钢筋刺中的深海巨鲸，与体内的钢筋共存了数年，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遍布藤壶与海藻，已经无法再活着取出。至于思想和灵魂是否受其主宰，仍旧是讨论的主题之一。

然而，这一原本作为现代化统治工具的标签，却阴差阳错成为让人类沦为商品的新契机。由于岸标的统合与记录功能，有人发现它能够将人的体验像五感录像机一样刻录下来，并在数位化后，能够以同样的方式进行读取。简单来说，就是你能够体验另一个人体验过的一切。这一发现令市场疯狂，仿生人与模拟感应立刻沦为第二市场，所有人都将杀手瞄准了活人的脖子——显然，要想读取并贩卖这感觉，要割开别人的头颅才行。

拟人化的商品，和成为商品的人。

岸标本身是完整无缝的立方体，因此，将存储感觉的模块分离出来的工具被以多种形式开发。分离后得到的物品与芯片看起来类似。当有些事情只能在耳边窃窃私语讨论时，称呼变得复杂而繁多，老板和客户们管它叫容芯片，黑市上的另一种叫法是感觉芯片。而从岸标中提取它的工具就更五花八门了，不少商人的工具是自己做的，撬棍，钥匙，扳手，车刀， Damocles ，Nothung ，菊一文字，任何你能想到的昵称。行业中的人多种多样，因此名称和使用方式差别也很大，与岸标对接时有些只需要微创取出，有些却要把头整个儿砍下来。

工具皆属于商业机密，商人们用命换来、当做饭碗的，因此并无统一口径的必要。完颜契把他的接线传输工具称为“糸”，不需要将岸标从人类的身体里拽出来，仅露出切面，就可以连接传输，并完成记录转换。而负责接受数位化后数据的立方体为“结”，完成后岸标仍旧留在体内，等待个体完全死亡后自行销毁，证据也就全失。因此，除了传输要赶在人类死去之时赶在岸标触发自我熔毁之前——抓住这一极短的时间较为刺激辛苦之外，不用经手岸标本身，也就不必善后，风险降到最低，就是最大的便利。

至于制作，当然是抄袭的。从被某个人制造出独立意识到现在，完颜契已遍访了四区岸标交易的中介，每次都有不同的办法拿到工具，用过武士刀，也用过像小人国出产的蛋糕叉一般的矛刺。通过触摸和使用，最原始的学习方法，他组装出了糸。不过，这些不同的工具最后得到的数据，在实际体验时有多大差异，他就不清楚了，毕竟能够购买并享用的只是少部分人，退一步来说，他自己也并不愿意仅为了对比就献身事业，亲自尝试，这可能导致他身为半仿生人的机能出错。

实际上，完颜契至今无法明确界定自己究竟属于什么物种，他与那些黑市中明确标注远离系统脑和扫描光束的，会被锁定并触发报警机制仿生人不同，他被系统脑判定为人类，甚至有像是情报机构的人来试图为他注射岸标；他在各处打工，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这都意味着从生物和社会层面上他与人类并无区别。但他知道自己是从研究室逃出来的，从某个人的手中，作为被输入伪令的仿生合成人，且是不完全体——他逃出来的时候背部和胸腔还为了连接数据检测的牵引线而敞开大洞，并未被设计封闭，是后来才生长闭合的，因此他推断自己还没有被制作完成。制造他的某人，完颜契在逃走时并没有见到，而那人的失误就在于过早唤醒了伪令意识，或许是意外也说不定。总之，这一切巧合创造了完颜契的自由，既然看到了自由的可能，就不能再当做没有见过，他脑海中的伪令指使着他毫不犹豫地逃离，不择手段地生存。

只是，在完成阶段性任务之后安静的片刻，他依旧会怀疑，由伪令构造的目的，究竟能不能算得上人类的意志？

没多久，空地便开始了打斗，王坤冲在最前面，一拳挥上去，监视器里白发少年也加入了战斗。

电脑屏幕上，十字准星紧跟着小个子灵巧的身影。

和房间只隔着一条街道的对面，白发少年正蹲坐在三台电脑前，房间窗帘紧闭，只留了一条小缝，正能看见对面的窗户。但由于这边太黑，从外面并不太能看见这边。

只有屏幕幽幽的光打在完颜契的脸上。

差不多了吧。

1号屏幕上，空地的打斗愈发白热化。而2号屏幕，完颜契输入了一长串指令，之后，屏幕上显示，对面房间的人一个个倒下了。

外面客厅的人和白发少年最先倒地。刺猬头慌了神，俯身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自己却也倒了下去。

又是一串指令，发送。空地上，王坤突然扑向了身边的小个子，紧接着血从王坤背上涌出来，火药的硝烟升起。及时的肉盾让他们的首领得以存活。小个子吼叫着，但是王坤已慢慢滑落在地。

反应挺快嘛。黑暗的房间里，只有荧幕青绿色的光映照在完颜契灰色的眼睛里，完颜契蹲在电脑前看着，白色的T恤下摆拖在地板上。他等待片刻，又转过去在第三台电脑上敲打，可以看见，2号屏幕里的监控画面，那台对面楼里的电脑屏幕，熄灭了。

“有埋伏！豹，先走吧……”王坤抱住小个子，渐渐滑了下去。小个子看了几秒，松开王坤，向前翻滚，子弹却并没有跟上来，而是对着毫无防备的“豹”们疯狂扫射。

完颜契面前的屏幕，十字准星并没有继续追踪小个子。

胡广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豹”们开始四处躲闪，但依旧人数锐减，就见小个子突然猛地向摄像头这边一跳，竟伸手去挡枪口。

“先走！”小个子大喊。手掌很快血肉模糊，他用捡来的石头砸着枪口，枪口迅速旋转，子弹崩碎了石头，但摄像头却在打砸下报销了。

哎，完颜契敲两下键盘，监控屏幕重新亮了起来，不过换了个角度。

只身去挡枪，小个子很快顶不住了，重伤昏迷，却依旧不松手，直到手掌被打穿。

完颜契看看战场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白发少年那边，又按几下键盘。

反方向的一处水泥柱扫出连续的子弹。

一片血色。

集体隐藏在柱身里，消音极好的枪一刻不停，却依旧静默如祭司。

完颜契坐在电脑前，静静地看着一切。

十五分钟后，他提着电脑离开，然后到了对面，戴上呼吸面罩，取走手提。又去了空地，几枪处理掉还有呼吸的人，打开手提箱，在胡广身边蹲下，戴上手套，一刀划开他的后颈。

完颜契面无表情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短数据线一样的东西摸索着探进去，很快，数据线另一头的小立方块亮起蓝色的指示灯，再换另一根。两次传输完事之后，他并没有拿走胡广的容芯片，只是处理了后颈的伤口，看上去完好如初，他站起身，去掉手套，打了个电话。

“按照说好的，我要你酬金的三分之一，你收下附赠的这个轻功帮派的十几件东西，来吧，地点是，0317。”

这样，整个事件完成。

其实原理很简单。

三个月前，他打工并不是锁定胡广，而是要在摸清里面的人的同时找到豹本人，确认了豹的身份之后，完颜契去了中介铺，留下联系方式，很快接到单子，找到了几个想要豹的容芯片的买家，然后一边着手准备电脑和枪，一边开始了对豹的试探。很快他动摇了鹏子那些人，可进行了一半时，他遭遇了王坤，受了伤，有些妨碍行动，只好趁此改变计划，去找化妆师和轻功帮派。

“我说了，想要去一决高下的，到时候过去就好，不想的，我会找人替你们，请放心。你们会看到自己站在反叛者的队伍当中。”

说这话时，完颜契看到了刺猬头的表情，知道他是疑心重的人，但并不妨碍整套计划，刺猬头不会是站在他同侧的人，纵使拥有背后的视觉识别，完颜契也不会与任何人站在一起。

所以今天，最终从战场中走出来的只有三个完颜契中的最后一个，他已在巡查现场的时候将两个死去的自己变回原样——只是加了光学迷彩的机械，因此不会被街头识别作为人类或仿生人所检测，也能够在远程操控下做出正常的人类举动，只要不被接触，就不会被拆穿。混乱状况下短时间冒充的最原始低级而便宜的手段。

被当做蜥蜴断尾的轻功帮派已经出手掉，完颜契回到中介，将其中一个立方块交给老板，假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说：“对不起，我在取岸标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个无人机巡查给看到了，我该找谁解决？”

老板的眉毛一下飞到耳根去，正要发作，完颜契换成诚恳的神色：“我自己闯下的根源自己会解决的，希望老板能牵个线，你也知道我的业务能力，不会搞砸的。”

能主动替罪令老板的眉毛缓和了一些，他用下眼角瞧了完颜契一眼，“可别再用你那小花招手段了，上面是容不得你的戏耍来蒙混过关的，老实点。”他把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传到了完颜契的携带系统脑上，“事办利落了，才有之后的生意。如果处理不成，你也就回不来了，回来也不会在这里找到我，现在滚吧。”

最终目的达成。完颜契只看一眼，就记住了那个联系方式。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他快速消失在街巷之中。街头常规监控识别慢了一步，只捕捉到他模糊的白色影子，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