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契 第18章 丨十八

机器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永远无可替代的并非准确、精致与巧妙，恰恰相反，无法模拟是错误性与跳跃的随机性。带有感性与暗喻，隐秘意味的，私心的、或是毫不相及的微妙之差，才是电路的误差无法与之相比的，数字的误差是另一回事。无穷螺旋与计算带来的机械误差，和饱含私心与人性裂缝的谬误，永不会相接。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几个世纪过去，图灵检测依旧是仿生人与人类界限之间的话题，尽管重心已转移为仿生人是否是由自己的意愿扮演仿生人，故意不通过测试，从而保持自己的立场，保有被信任的，进而完全操纵局势的自由。

原来是这样啊，找到你了。

你不可能给所有人恩惠。

人来人往，完颜契站在路边的商铺门口做叫卖人打工，瘦削青涩让不少人多看了一眼。他一边将顾客招进去，一边注意着四周。

现在只剩散货了，“豹”们已经走到了四区那边。

他回想刚才的几十人，今天第三天了，每个人的容貌他已经能分辨得清。

那么，究竟那个是你呢。

拿到“豹”首领的第一手下——胡广的容芯片，这是完颜契的第一个正式任务。对于初出茅庐，只纯粹地干掉过一些特殊身份的货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活。然而只要有门路，并且能做到没心没肺的残忍，就什么都很容易。

打工结束了，完颜契换了衣服，走到“豹”们的常用聚集地——四区的一个特技板场，是个有一些虚拟实境特技台的小平台，很多年轻人在这儿练古典的极限运动，轮滑，小轮车，跑酷，滑板什么的。四区是臭名昭著的管制外地区，只有少数部分遵从了地区规划，导致大多数地方闲人依旧在外游荡。完颜契打扮成路边常见的只会虚张声势战斗力不足为惧的小痞子：连帽衫，棒球帽压低，反光镜片投影，到处是链子和破洞的裤子露出肢体改造的植入线头，然后坐在板场边上玩手腕上的系统脑。

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还有多余情感的原因是，人造的。但渐渐地，似乎必须要做些什么了。那些人对他做了太多，而他知道了自己是有意志的，是一个真正独立的人。那些人对一个本来完整的人格做了这些，不还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好在现在这个行业太过强大，到了已经暗中超出各种法律边框很多，但还没人能管的时候，正好是个机会。

来了。

由于第一次接单，对方很轻蔑地连照片都甩给他，说你要是干好了，就让你在中介挂名。因此，完颜契能很轻松地认出那个头发一半剃掉一半留长的纹身青年，便是照片上半年前还白净可人的小少爷胡广。有人想知道他经历的感觉。

完颜契换个角度观察。

“豹”们人手一罐饮料，两个青年上前，打走了出租轮滑鞋租赁的窗口边想赖账不付的小混混，成功拿到了钱，交到老板手里，然后索取这个月的保护费。

“豹”们之所以能壮大到现在，和他们虽然收保护费也确实会干些实事有莫大的关系。

收了钱，他们在台阶边坐下，几个小弟给其中比较壮的几个人按摩。完颜契大体看一眼，看见晚几步来的一个小个子，和几个看上去更年长的青年。小个子其貌不扬，但细细看来还挺结实精干的。另几个像是这里的老人了，混了太久给人以颓的感觉。

年长的上前和壮汉说话，，小个子便在旁边蹲下来，抽烟。说了一会儿，壮汉笑了起来，小个子也说了几句，晚来的几个人便走开了。

啊，我大概知道了。

接下来只要验证一下就行了。

完颜契收了手机，低头从租赁摊窗口前走过，冷不丁将拉开的烟雾罐丢进屋子。

一大股烟立刻膨胀起来，没走远的小个子和年长的摔了手里的香烟就回头走过去，留了晚一步的壮汉和一堆小弟在外面守着。

完颜契跑起来，从他们中间跑过去的时候指指最里面，压低声音对几个小弟说，“大哥让你们弄点水来。”

小弟连忙跑向杂货铺。

不一会儿，烟散了一些，完颜契从不远处看见小弟把水递给小个子。小个子回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谢谢。之后小弟又给壮汉每个人一瓶。

验证完成。时间很充裕。

计算着“豹”能调动的总人数在这个城市大概有三百左右，完颜契转身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接下来有的忙了。

城市似乎永远那么忙碌，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情感驱使着，抽得打转，来填充空虚的时间。

三个月后，完颜契去了趟网吧。

回想整个过程，他觉得差不多了。中介那边知道他是新手，也给了他足够长的时间，现在差不多快到了。

他打开不同网站的一些窗口，托一些交易里牵扯的部门，留了一片空地出来。

地址在一片施工区旁边，由于正在拆迁旧建筑，灰尘满天，来往的人本来也少了，留一片空地也不是什么难事。又在网上买了点东西，就去了那片地方。

一切就绪，下面，就剩让鱼上钩。

至于怎么让他们觉得这是正经的挑事儿，需要人手，而不是将信将疑的还留足人手在老巢，完颜契到街边买了些酒，把“豹”里的几个关键人物在头脑里过了过，就上路了。很快到了一处棚户区，完颜契一眼看见那几个人，就转向旁边的小饭店，将一瓶酒摔进店里。

半天时间过去。

战场已准备好。

“豹”们到达那片空地时，完颜契已经和他的人在等了。

几百号人往那一站，精瘦的小个子果然在前面的位置，是头儿。

走进，小个子却愣了，看对方的领头，是个白发的少年。

吃惊的倒不是这个，小个子看向白发少年身后。

“老七，你怎么在那儿，站过来啊。”小个子旁边的胡广喊了一句。

被喊作老七的年轻人向前两步，盯着胡广，“广哥，晚了，我们是敌人。”

“你……”胡广不再理他，打量白发少年的人数，只有他们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且全都是熟面孔，有新加入“豹”不久的，也有他很早知道是“豹”里的人的。

没错，完颜契身后和“豹”对抗的队伍里，全都是“豹”的人。

胡广还想说什么，被小个子制止住了。

“是你让他们都叛变了吗。”小个子沉下脸，问完颜契。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完颜契眯着眼，嘴角上勾。

“兄弟们，”小个子向前两步，目光扫过完颜契身后的人。“我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走到这一步，但我可以无条件再给你们一次好好想想的机会，想回来的，现在走过来。只要你们在‘豹’一天，我就无条件信任你们一天，而且我这条命，是用来保护所有‘豹’的。”

说这话时，小个子盯住了完颜契。完颜契抬眉，举了举空空的双手，示意他什么也没打算干，只是在等着小个子说完话，悠闲地走来走去。

没有动静。

那些人对此的反应显然很平淡，甚至依旧是憎恶的表情。

究竟为什么……胡广皱着眉，他疑惑。他随口叫一个自己比较熟悉的，“鹏子，你说，你在‘豹’多久了，你……”

“我可从没觉得‘豹’给了我什么。”鹏子打断道，“既然你问，我就说。豹，你和我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是‘处理一下现场’和‘勘察一下地形，明天你留后吧，我们去’。还记得你拉我入帮的原因吗，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战场相逢，而是你们当时正好缺个人来收尾，来了几个月之后我就想走，被几个兄弟为问什么，还特意请我喝酒，说好话，说什么少了你我们就少了个安稳的后盾了啊，逼问我原因。然后呢，我说那不走吧，之后依旧这样。“

鹏子看着小个子，“这样的人太多，从没被正眼对待过，承受着自由的‘豹’里最重的压力，像个垃圾箱或者储物柜，不痛不痒，就是我们。”

完颜契看着被点了名的豹的表情。

你不可能给所有人恩惠。

这些，都是完颜契在三个月时间里找出来的，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汇聚成反叛者的队伍。

“别废话了，”一直在小个子身边一言不发的青年磨了磨牙，“豹，我们上。”

的确，完颜契也不可能没碰过壁。那说话的是王坤，便是一大顽石。完颜契也找过王坤，不曾想他在豹身边这么久，非但无怨，而且一直是忠心耿耿，当下动手和完颜契打了起来，最后完颜契负伤逃脱。

说话期间，空地角落的水泥柱子上，一个小东西转了两转，瞄准锁定了小个子。

距离这片空地几百米外的空房间里，几十个人在主厅席地而坐，聊着天喝着酒。而小房间里半掩着门，绿色的指示灯光不时闪烁，门外的门牌，37楼204#。

白发少年在键盘上敲打几下，然后将电脑屏幕转向一个刺猬头小青年。

“忍心看吗？”

“有什么不忍心，这样反而方便了。”刺猬头撇撇嘴，却并不怎么看屏幕。

然而，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刺猬头的面孔，也在空地的队伍里。

只是近看的话，空地上的那个刺猬头眉毛更浓，身形也更硬挺。

坐在房间客厅的那些人，也全在空地的队伍中。但空地的队伍还比这里的人要多出一部分。多出的人站在靠前的位置，而坐在大厅里的面孔，则站在后面一些的位置。双方微不足道的区别难以辨明，如同复制量产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