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元旦,她过得生不如死,好想躲起来,静静的哭一场。偏茸茸跟他亲的不行,竟然破天荒的用筷子颤颤巍巍夹着那东坡肉放到他的碗里,“爸爸吃,奶奶做的肉肉最好吃了。”
茸茸哭的让人心疼,她只恨儿子不争气,为何那么铁了心的认定别人是自己的爸爸,又想起下车前他说的那番话,不免生气,翻过儿子的屁股,狠狠的打了两巴掌。那茸茸倒也奇怪,挨了妈妈两下,再看看妈妈亦是红肿的眼睛,哭声竟是渐渐的停歇下来,末了,抬起自己的衣袖,去抹妈妈眼角的泪水,这下又轮到江杉撂了了儿子,把脸埋在膝盖里,上上下下哭起来。
从墓地开车回到西城,已是华灯初上。
打开电话,是哥哥江松的留言:杉杉,上次我给你提的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爷爷和我都想你回来,那座城市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么,你过得不开心,为何不回来。杉杉,你不能总是活在回忆里,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你还年轻,应该有新的生活。我已经跟章宽打了招呼,你回来可以直接到他的医院上班。你若是舍不得茸茸,带他一起回来,罗家二老那里,我去说。
甩掉潮湿的连衣裙,打开音乐,躺在浴缸里,任那温热的水,在自己的胸口蔓延。
她常常去看士霭。
端午节、圣诞节、情人节、结婚纪念日、士霭生日……她总觉得士霭一个人会孤独,在那冷清清的半山。说些绵绵的情话,讲些回忆里的温馨,憧憬一下茸茸的将来。每次从那山上下来,她都像是死过一次。这两年,她过得怎么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像是在地狱里蹒跚行走,举目远望,尽是黑暗,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只是,要听哥哥的话,从此离开这座城市,她又怎么舍得,她宁愿在这黑暗里沉溺,也不想离开,留下孤单的士霭。
江杉工作的北方医院,是江北市最好的公立医院。医术精湛的医学团队,国内先进的医学设备,名震江北的良好声誉。能到这医院就医的也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家。
江杉也曾动过离开这医院的念头,那是因着小时在爷爷面前许下的誓言,为那些看不起病的病人看病。显然,在这所“贵族”医院,想要看到这样的一个病人,比登天还要难。况且,北方这样的大医院,始终不缺她这样的医术人才,而那些地方上的小医院却不然。或许离开这里,到那些真正需要自己的地方,自己的一生才不会虚度。
可是她又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残留了太多她和士霭的回忆,美好的,痛苦的,就连最初的相识,都是在这所秋天的林荫道上会落满金黄银杏叶子的医院里。
当初,她只是心脏科的实习医生,跟在主治医生的身后,查房时,做做记录;手术时,递递剪刀和镊子。士霭却是VIP病房最难缠的病人,瞒着护士和家人抽烟,吃巧克力,致使病情无端加重。
或许是命中注定,她偶然一次顶替主治医生为他做例行检查,看到他床头的素描画,画的是院里最漂亮护士周小鸥的背影。画中的女子,窄腰,翘臀,踩细带凉鞋,走猫步,极具风情。江杉跟周小鸥相熟,那本是小家碧玉般的女孩,愣是被他画出了玛丽莲梦露的意味,不觉轻笑,“罗先生也喜欢画画?”
他唇角一勾,“江医生也喜欢?”
她点头,清亮的眸子秋水荡漾,“喜欢,不过我习的是国画,素描却是不甚擅长。”
彼时的士霭,像是偶然间发现了珍贵瓷器的收藏家,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年龄不大,也就二十一、二岁。一眼瞄上去,并没有什么惊艳的感觉,但看的久了,意蕴也就出来了。好似那景德镇的瓷器,当时不足贵,但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愈发的有味道起来。以往,她都是躲在人后,如今,站在那里,言语间带着几分羞怯,却不显得小家子气。唇角处浅浅的梨花酒窝,趁着那漾开的笑意,凡而不俗,端的是世间好女孩。
不觉来了兴致,“好巧,我也是五岁开始习国画,不如等江医生有时间,我们切磋一下。”
她一副医生姿态,“那就要罗先生好好养病喽。”
就那样,一来二去,渐渐熟稔,然后不知不觉间爱上彼此,再难舍弃。
最幸福的时刻,他手执一束红玫瑰,单膝跪地,“杉杉,我喜欢你,嫁给我好不好?”她不过是水一样的女孩,不贪心,不虚荣,所要的只是一份舒心的爱情。泪流满面,却不忘伸出手,任他把那一生一世的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家里人自然不知道士霭的病,若是知道,只她的哥哥就会坐三个小时的飞机,一路杀到江北市,把她领回家,不管罗家是多么的有钱有势。
可惜,一切都成了过往。
世间最残酷的事情,或许不是两个人厌倦彼此,爱情走向末路,而是,明明相爱,却被生生隔开,再不得相见。
在这所医院,林南南算得上是江杉的闺蜜,两人常一起逛逛街,看场电影或是爬爬山。南南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回国,被医院高薪聘请过来。性子爽朗大方,跟沉静温婉的江杉倒是合得来。
那天,江杉正看手术病人的资料,南南猫一样悄无声息走进来。还好,江杉早已熟悉,闭上眼,也能听得出那脚步声是谁。
“杉杉,你猜我刚在走廊遇到谁?”
“又是哪家的小开?”江杉头也不抬的回道。
“罗士衡”,林南南迫不及待想要说出来,她遇到了长江置业总裁罗士衡,以至于她懒得跟江杉绕圈子。
江杉握着资料夹的手瞬间抖了一下,却是抬眼,看着瞳孔放大的林南南,慢悠悠说道,“遇到他有什么稀奇?”他朋友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他理应过来探望。
“我就没见过这么惹眼的人。眸色晦暗,小眉头紧紧蹙着,不言不语都是一种气势。”林南南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杉杉,我好歹也是茸茸的干妈,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能那么不经意间牵个红线,你说你得积多大的功德啊。”
“你晚了一步,茸茸奶奶说他快要订婚了。”
“那是罗总没有先认识我林南南”。
“碧沉街的凯撒皇宫大酒店,知道吧?酒店董事长的千金,顾念,剑桥大学珠宝院毕业,回国后,在江北市最繁华的商业街碧庄开了King-don珠宝店,专为江北市上流社会的富太太们设计项链、戒指……,年收入过亿。或许以上都不重要,顾念跟罗士衡是青梅竹马,四五岁时认识,到现在算起来,也差不多将近三十年了……”江杉跟婆婆聊天,罗士衡跟顾念的故事,已经是耳熟能详。
“真是没想到啊,童话里王子和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现实中也是可以上演的……难道我林南南天生就没有做总裁夫人的命?”南南故作黯然。
江杉笑的难以自持,林南南拿笔敲她的头,“姑娘,悠着点,别过去了。”说着撇撇嘴,扭着身姿,走了出去。
晚上,南南约江杉跟几个相熟的同事去KTV,江杉拒绝,最近,连着做了两台重要的手术,她都有一个周没见到儿子。
夜晚的江北市,灯火昏黄,雾气濛濛,多了几份隐约美。
从北方医院到锦湖区的罗家,大约是一个小时的车程。无奈车流拥堵,半天过去,仍是在原地徘徊。婆婆在电话里晚饭等她一起,路上不要着急。
江杉不得不承认,黎敏是位好婆婆。
当初,士霭离世,她痛苦不堪,一夜夜睡不着觉,睁着眼到天亮,像是电影回放一般,脑子里点点滴滴,都是他们甜蜜的过去。她以为自己不是脆弱的女孩,认识罗士霭时,也晓得他的病,甚至知道他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跟他在一起,生下茸茸,只是因着她从未如此的深情的爱过一个人……那些最后的日子里,她没掉过一滴眼泪,只是陪着他,像往常一样,做他喜欢吃的西红柿鸡蛋面,把他的衬衫熨的平整,陪他看军事频道……他离开,她感觉自己的世界就瞬间塌了,蕴蓄已久的泪水和悲伤,如开闸泄洪般,淹没了所有。
她消瘦的不成样子,婆婆再也坐不住,约她出来长谈。
“杉杉,你这个样子,让我这做婆婆的也心疼。”
那是在一家临江的咖啡馆,白色的瓷杯上,绣着的是小朵的豌豆花。顾不上容仪,她不敢抬头看婆婆,泪水抑制不住,一滴滴落在那苦涩的咖啡里,她抿一口,甚至尝到了咸味。
“士霭五岁时,跟士衡在地板上玩老鹰捉小鸡,突然晕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不上气……你爸爸还在外地往回赶,我从医生口里得知他的病,一下子晕了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我就是害怕……当初你们结婚,我和你爸爸也想拦着……毕竟……”
她忍不住,哽咽道:“妈妈,我求您,别说了……”
“士霭走时,仔细的嘱咐过我,要我好好照顾你和茸茸。如今,你就这么下去,士霭怎么安心,茸茸怎么办,他已经没有了爸爸……杉杉,答应妈妈,不要这样,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士霭离开了,你的路还很长,终有那么一天,你会忘了过去,忘了他……”
“妈妈,我不会的,我一辈子都不会的,士霭是我的,我这一辈子也都是士霭的……”她抑制不住,声嘶力竭的哭喊。
士霭离开后的两年,没说过重话,没撂过脸子,黎敏待自己,就像是亲生女儿。悉心照顾茸茸,把小家伙养的胖胖的;看自己工作忙,亲自熬了鸡汤,送到医院;生日时,送限量版burberry女装给自己;过年时,订了往返的机票,让自己带着茸茸回家探望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