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托莉雅看着那个走在前面的金发青年,森林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安详,看上去美丽而翠绿,有鸟雀在叫着,声音悠长而寂寥,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晚伏在这个人的胸口睡了一晚上。
当时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放下头就睡熟了,那个人的胸膛是热的,心跳微弱而稳定,富有节律,她看着吉尔伽美什的背影,金色的头发洒在白皙的脖颈上,掩盖着下面的紫黑色。
他伤得很重,受过很多虐待,阿尔托莉雅当然能够清楚这一点,她被贤人们与教师们教育过,这个人背叛诸神的罪过是足以人头落地的,然而诸神对于他们最为满意的造物毕竟还是网开一面的,他被赐予了红颜不老的殊荣,因此他现在看上去,阿尔托莉雅在心里想了想,大概也就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肯定不止这些,少女想着,看见了树墩上生长着一株白色的蘑菇。
他们花了几个钟头从森林中走了出来,站在半山间俯瞰着下方的城镇,阿尔托莉雅这是位于南部的一个小城镇,有某个领主管辖,然而这座城镇,似乎和她所熟悉的样子有点微妙的不同。
书本上的城市,有着高高的城墙和足够宽阔的护城河,集市,铁匠铺,农田,都有它应该在的位置,而他们一路走来,绝大多数城市也是按照标准的布局略有调整罢了。
这座城市,外面像是病人生了肿瘤一般,附着着密密麻麻的,格子一般的灰色建筑,细长的楼梯交错联通,宛如蛛网,她发现这里进入不需要什么凭证,而坐在地上玩着一滩积水的男孩抬起了平淡而冷漠的眼睛。
阿尔托莉雅明白,一个从前对她来说只存在于字典中的单词有了具象。
贫民窟。
这是一处货真价实的贫民窟,自由生长出了层层叠叠的建筑,密集的遮蔽了天空,所有人都在自己那小小的格子中生存着。
吉尔伽美什找到了一位医生,问他要了点药物,医生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阿尔托莉雅注意到他身上似乎还残存着某种,淡淡的文质彬彬。
像是镀着的薄薄一层金即使被粗暴的撕扯开也会在表面残留一点细细的金丝一般的感觉。
她曾注意到不少落魄的中年人,老年人,身上会有这种奇妙的气质,似乎带着一点奇艺的从容不迫和骄傲,虽然已经被生活的苦难所搓摩的凄惨零落,但是还会偶尔在太阳下闪烁那么一丝光彩。
医生宁静地将药包了起来,破旧的纸张被保存的很好,折的棱角分明。
“有什么事情吗?”医生看了看外面的人群,推了推自己用胶纸补好的眼镜,“这里的话,大概马上会有篝火活动呢。”
“篝火活动?”阿尔托莉雅感到了一丝不解,医生摸出一小块布来慢慢地擦拭着手中的眼镜,“你是外乡人吗,小姐。”
吉尔伽美什绯红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她拎起了药包,她知道,也许在这种野蛮自然的地方,外乡人可不是什么好头衔。
“你刚才在用这里的方言和那个医生说话。”阿尔托莉雅轻声说道,金发青年没有看她,平淡地说,“作为王来说,会讲自己治下的每个地区的语言不是基本的吗蠢货。”
总是讥诮我,金发的少女头上的呆毛跳了两跳,最终没有发作,好吧,的确有些道理,我努力就是了,她想着。
她的确目前来说,离开这个人寸步难行,不只是她的魔力没有恢复,在这种南国的城镇,她甚至感到了有些语言不通。
虽然努力一些还是可以听懂对方在讲什么,而对方讲的快一些就完全像是在听天书了一样,而吉尔伽美什明显没有这个困扰,他熟练地讲着这里的语言,连转折和顿挫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在王城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个身世显赫的老爷,在这里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个生活多年的落魄贵族。
吉尔伽美什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上衣,领口有点过于松垮,他伸出手来拉着它,然而不幸让袖口滑了下来,露出了他手腕上的陈念伤疤,金发青年恼恨的哼了一声,阿尔托莉雅知道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光是看到就会痛得让人窒息。
然而这个金发青年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日光从错落的灰色建筑中落下来,照在他的脸上,没来由的生动了几分,阿尔托莉雅能看到苍白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短短的半透明的绒毛。
金发的青年微微垂着头,在被锈蚀的厉害的铁栏上缓缓拆开包装,细长的手指拿起一株干枯的草药来嗅了嗅气味,判断着是否对症。
阿尔托莉雅相信了诸神曾经对他宠命优渥。
似乎是验收的十分满意,他原样将药包了起来,阿尔托莉雅询问着他打算干什么,他递给她了一块黑面包,然后自然而然地说,“当然是去看看那个篝火了。”
“这种地方有篝火,岂不是很危险。”阿尔托莉雅说道,听见了对方吹出了个鼻音,“还算有点意识。”
我好歹也是经受过十多年培训的人,少看不起人了,金发的少女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黑面包,大概是因为饿的太久了的缘故,她竟然觉得这玩意还挺好吃的。
虽然看上去真的像是把糊锅了的某种粮食黏在一起做出来的东西。
她突然看到了什么。
在这个灰色的逼仄的地方,中庭也是灰色逼仄的,然而这个窄小的中庭,却竖着一根高杆,铁制的高杆下面,有人在抽烟交谈,他们一摞摞的在下面堆着柴草。
这是,一场火刑的准备啊,金发少女头上的呆毛竖了起来,这种地方,也会有法庭吗,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被两个容貌粗野的男人押着,粗暴地捆绑在了高杆上。
人们吹起了口哨。
“我发誓,如果把他的儿子弄来一起烧了,估计火会旺盛一点,他太缺油水了。”阿尔托莉雅听见身边的一个青年亢奋地说。
“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另一个青年笑着说,“我觉得应该没收。”
人们激烈的讨论着,谩骂着,调笑着,吹着口哨,向下面扔着各种各样的垃圾。
“杀掉他,早晚我们也会把那几个杀掉的。”阿尔托莉雅听见有人说,老人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了,她转过头看着立在旁边的金发青年,发现吉尔伽美什的神情微妙而愉快,他猩红色的眼睛中瞳孔微张,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宛如正在看着活祭向自己走来的神衹。
阿尔托莉雅不能坐视这件事的发生,私刑早已被废止,这里无疑不是什么正当的刑场,“住手啊,”她的脑子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着,“住手啊。”几个单词从少女的嘴唇里滚了出来。
“请问,他犯了什么罪吗?”
金发的少女挡在了行刑者的面前,她看上去娇小而单薄,却带着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决,行刑者起初想要赶走她,却被这种目光所震慑,手指静止在了半空。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下一秒炸开了,声音嘈杂无比,阿尔托莉雅感觉自己似乎被挟卷在了风暴的中心。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是哪里来的,”人们讨论着。
“不会是老爷们的探子吧。”吉尔伽美什身边的青年低声嘀咕着,听见了站在他旁边的金发青年气定神闲地说,“不会。”
“探子一般没这么蠢。”
“把这个外乡人赶出去!”人群中爆发出了一个声音,然后是无数附和他的。
阿尔托莉雅直视着行刑者,翡翠色的目光稳定而坚定,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
“你们既然打算杀死一个人,不如看看能不能说服这个外乡人吧。”
这个声音音调不高,却平稳而笃定,带着不容置喙的飞扬跋扈,仿佛这不是什么建议,而是君主居高临下的命令,他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一个金发的青年,看上去,他突然觉得这个人看上去,莫名有几分面善,却无法想起他究竟是谁,好像这段记忆在大脑中积灰太久,已经暗淡的根本看不出任何本来颜色了一样。
“您说的对。”人群的外围有一个人说道,他穿着深绿色的斗篷,叼着根烟的下巴微微带着些胡茬,“请说服这位小姐吧,诸位。”
所有人瞬间安静了下来,阿尔托莉雅知道这个人就是罗宾汉。
然而他那件斗篷完全遮蔽了他的气息,如果不是他开口,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他,阿尔托莉雅想,匪首抽了口烟,鞠了一躬,“那么我们谁先开始呢?”
“为这位小姐讲讲这位领主老爷的丰功伟绩。”
“我吧。”金发的少年自告奋勇地说,阿尔托莉雅认出了那头有些干枯的稀疏头发,白日下的比利看上去更小一些,少年弯起了眼睛笑了笑。
“这位老爷吗?”他咳了一声,作为开场白,“和所有的贵族老爷一样,精通魔术,法律,收税和劫走其他人的老婆。”
“他可能没有他同行那么能干,所以一般都会在新婚之夜抢走新娘,然后等着新郎去交钱。”比利笑着说,旁边的同伴提醒他快点说重点,他争辩着这位老爷不太行当然是个重点。
“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另外一个青年说,“都精通魔术,据说一人可以抵挡我们百人这样的乌合之众。”
“具体来说,除去常规操作,他的女儿有个爱好。”青年说道,阿尔托莉雅注意到他的指甲将自己掐出了血。
“他的女儿嫉妒恐惧衰老,所以会抓年方二八的少女,榨取他们的血液来沐浴,据说是王都里来的时髦。”
“他的儿子喜欢命令魔犬去撕咬别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补充着。
“而且输不起,当时非得拽着别人去钓鱼,说钓到最大的有一块金子,然后钓到最大那条鱼的那个人再也没出现过。”
“他的妻子砍断了我妹妹的手,因为他当时盯着它看。”
“他儿子,他儿子破开我妻子的肚子,用死胎来完善他那个劳什子魔术。”
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语句越来越繁多,阿尔托莉雅回过了头,看见那个老者衰老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眼泪不住地流出来。
“你是个魔术师吗?”阿尔托莉雅轻声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突然发疯般地叫了起来,让她救救自己,自己作为体面的贵族,一定会加倍偿还的。
“谁能救救我,我会给你们这些贫民一生都用不尽的钱,还有爵位。”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怎么可以审判我,只有高位者才能审判低位者,你们完全不符合法律。”
“老头,”匪首淡淡地抽了口烟,“你的贵族教育就是让你这么和王储说话的吗?”
老者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王储,”他迷惑地喃喃着,阿尔托莉雅发现他浑浊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而是投向了她的身后,她转过身,看见了立在人群后面的吉尔伽美什。
他穿上了外套,只有黑色的布料下,露出了一抹金发,仿佛是着灰暗的世界中唯一的颜色。
老者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惊恐的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我错了,”他轻声呢喃着,“愿神原谅我的罪过。”
“愿神聆听我的忏悔,请降临我的身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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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刑,面包与无貌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