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北城的春天已然开始萌动。
大概是周二的缘故,春逃美术馆里前来看展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场馆里三三两两的人零散分布着,或围着几幅画作驻足观赏,或在造型各异的椅子上坐着休憩低声交谈。
展厅中央一幅巨大的海棠花油画下站着一位身材高挑清瘦,身穿绿色吊带连衣裙,脚踩红色绒面玛丽珍鞋的女人,她低头认真的在本子上勾画着,偶尔抬头看几眼旁边的作品简介。
大概是长发挡住了视线,她轻抬起右手将垂落到眼前的发丝轻抚到耳后。虽然只看得到背影,但通过光影的投射已经将一位美人的形象勾勒出来。
尤其是,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和这巨幅海棠花油画巧妙的融合到一起,大片白色海棠花在她身边无限的延伸,盛开到每一个看向她的人眼里。
不远处十几个身穿正装的男人往展厅中央位置走来。方绍钧正笑着侧头向站在中心位置的男人说话,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展厅中央的巨幅画作竟还有人,不由地眉头一皱,他故作生气的对站在自己身后的秘书开口:“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今天展厅中心有重要活动做好清场吗?”
秘书自然没有方绍钧的从容得体,他不由地紧张着看向前面这位沉默着不容揣测的男人,心里充满疑惑,到底是多有来头的人,竟让自己一向温和的馆长忍不住动怒。于是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方…方馆长,我…我已经交代过场馆值班人员了,或许是…”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前面传来一句沉稳且富有磁性的男音:“不必多此一举,但说无妨。”
只这一句方绍钧像是拿到了特赦令般,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又满面笑容地开口说道:“沈总,这幅画不知您喜不喜欢,说来也是巧了,上回钟老爷子过来办展,我瞧着这幅海棠花确是可遇不可求,和他好说歹说了一阵子才算是把它留下了,”
说到这里,方绍钧观察了下旁边男人的神色,见他一手抱臂,另只手托着下巴,手指有意无意的在鼻子上敲打着,眼睛望向展厅中央这幅画作,眼底却是流淌着一丝他捉摸不透的意味。
于是他继续开口试探性的说道:“您看这画儿若是中意,我改日遣人送去府上?”
云晚儿被春逃美术馆这幅名叫《春日海棠》的画作深深震撼着,她很难相信是怎样一位才华横溢又洒脱自得的艺术家,可以在这样一幅巨大的画布上画出这么多朵栩栩如生的海棠。
只是站在这里,仿佛已然嗅到海棠花的清香,像是置身于五六岁时在爷爷家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躺着睡觉的场景,她拿出手机不由自主的拍了很多关于这幅画打动她的细节。
许是发觉自己太过于沉醉,又或者是感受到周围环境不一样的气氛,她转过身便发现六七米处有一群像是公务接待般的人员正看着她这边的方向,或者说是望着她身后的这幅画讨论着什么。
因为距离的缘故,看得并不真切,她将视线轻轻的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最后停在了位于中心位置的男人身上,快速的打量了几眼。此时男人的视线也正落在她身上,带有一丝压迫人心的探寻。
该怎样去形容这个男人呢?云晚儿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也有词穷的时候。但如果非要有一个准确的词语定位,她脑海里瞬间蹦出四个大字:远山如黛。
大概过了很久以后,云晚儿回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那不着痕迹眼神碰撞的瞬间,她第一次明白原来时间也是可以静止的。
云晚儿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站在这“碍事”许久,于是微弯了下腰,做了个抱歉的举动,合上手里的本子,抬手拢了下垂落到脸庞的碎发,迈步离开。
云晚儿从他们一群人中擦身而过,她听到那男人说了句:“方馆长这美术馆里的宝贝是越来越多了。”那声音仿佛是在空旷的山谷中传来,荡起一阵阵回音,在云晚儿耳边漂浮。她深吸了口气,男人身上淡淡的松柏木香扑鼻而来。
云晚儿走开了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回头觑了一眼,发现那群人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好像是说了什么愉悦的事,传来隐约的笑声。她摇了摇头笑了下,随后又去另外几个展区随便逛了逛,但看着眼前的作品都觉得没有那幅《春日海棠》惊艳,顿觉索然无味,打算返回学校。
今天下午没课,难得北城有这样好的天气,云晚儿感觉自己再在宿舍里待着真是身上要发霉了,便想着来春逃美术馆逛逛,毕竟她想来这里好久了,一直没有赶上好时机。
走出美术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一半了,今日北京的落日极美,太阳的红晕在蓝白相间的天空下晕染开来,离太阳近的区域一片橘红,云晚儿望着远处的天空,闭上眼深呼吸闻着鼻尖传来的草木气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顶配奥迪准确无误的停到了她的脚边。
云晚儿转过头,充满疑惑的望向从驾驶座下来的陌生中年男人。陈述向云晚儿微微颔首,抬手将后座的车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您好姑娘,请上车吧。”
云晚儿看了一眼一串相同数字的车牌,并不是她认识的车,眼前的人也从没有见过,她礼貌地微笑了下说:“请问您是……”一声轻柔又清澈的女声传入陈述耳里,他微微笑了下,说道:“沈总派我在这儿等您出来,您先上车吧我送您回去,有事我们路上说。”
“沈总……”云晚儿轻轻呢喃了一下这两个字,礼貌性微笑道:“抱歉,我不认识您口中的沈总,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述心里暗想自家老板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确实难以理解,别说小姑娘了,他跟老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处理过眼下这样的事。
“绿色长裙搭配红色鞋,长发,嗯...背着黑皮包,应该是您没错吧。”陈述说道。
云晚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又环顾了一圈周围来往的行人,确实好像除了他自己以外,也没有符合上述特征的人了。陈述见女孩微蹙了下眉,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他又妥帖的补充道:“我们老板交代的事情不会有差池的,您请放心。”
云晚儿似懂非懂的点了几下头,她明白说再多也无益,眼下这人明显也是为别人工作,她也不好难为别人工作。她冲陈述笑了笑说道:“那麻烦您了。”
陈述为云晚儿关上车门后转身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在后视镜内瞥了眼这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孩,别说这女孩纳闷了,他的心里实在是有许多疑问,毕竟从他为自家老板工作以后,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上过这辆车,这着实让他有点摸不清头脑。
云晚儿上车以后,一股熟悉的清冷松柏木质香气扑面而来,她心下疑惑,突然灵光一现,脑子里迅速攫取到一段零散的记忆,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双冷冽深邃的目光。她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抱歉,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陈述向后视镜望了一眼微笑道:“叫我陈叔就好。”
“陈叔,麻烦您把我送到电影学院门口就好,谢谢。”云晚儿双手交叉放到腿上,来回的搅动着手指。“好的姑娘。”陈述应下便再无话,车内陷入了安静。
云晚儿偏头看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尝试理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她把视线绕回到后视镜上,对陈述说:“陈叔,请问您口中的沈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陈述回想起半小时前,他本来在地下车库等到点了接着自家老板去另一个酒局,却突然接到了电话,告诉他现在去美术馆门口接一个姑娘,电话里听起来还有几个人交谈的声音,应该事情还没结束,大概是老板临时起意打过来的。
他也问了和云晚儿一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问问她去哪儿把人送回去。这通电话令他一头雾水,直到他不多时看到一个姑娘站在落日下,好像有点明白了 。果然应是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陈述开口说道。“您叫我晚儿就好。”云晚儿回复道。“好的,晚儿姑娘。我只是负责把您送到您需要去的地方。”陈述笑着说道。
云晚儿自觉再问下去已没有必要,倒不如当是搭了辆出租车,这样一想,心里顿觉轻松不少。车子停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要暗下去了,云晚儿手握住门把手正准备开门,转念一想拿出包里的本子,从后面翻开轻轻一页,按开签字笔,写下一串数字后抬手递给陈述说:“陈叔,这是我的手机号,谢谢沈总专程让您送我这一趟,这个人情我不好欠,如果沈总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陈述心里不由的感叹,这姑娘年纪不大,考虑事情倒挺周全。不过转念一想,小姑娘这人情怕是不太好还。他冲云晚儿点点头,伸手接下字条。
“您路上开车小心。”云晚儿下车后站在路边向陈述挥手“再见,晚儿姑娘。”陈述点点头,车窗缓缓上升,随着车子启动声响起,渐渐的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发什么愣呢?”云晚儿转过头,发现孟意欢正循着她的视线向马路路口望着,“我看你的心上人踩着七彩祥云来接你了。”云晚儿轻弹了下孟意欢的脑门打趣道。“就你贫,听小薇他们说你去春逃美术馆啦?”孟意欢挽着云晚儿的胳膊一起往宿舍走去。“对啊,好久之前就想去了,不然又是在寝室里闷着,下次喊你一起去。”
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到了寝室门口,发现寝室门上着锁,看样子罗小薇和何以沫都不在寝室。“得,我赌100块她俩肯定一个在图书馆学习学到废寝忘食,另外一个在剧组拍戏拍到暗无天日。”孟意欢信誓旦旦的说道。
云晚儿拿出钥匙开门,对孟意欢说:“小薇今年下半年就要考研了,她一向对自己要求很高的;沫沫家里条件艰苦想多挣点钱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一说就咱俩好像有点闲?”孟意欢说着,收拾起衣篓里的衣服。“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不闲是你闲。”
云晚儿转过头看向孟意欢,心想着孟意欢是个地道的北京人,家里条件又是极好的,或许有所耳闻,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开口道:“你知道在北城什么人会用一串数字为9的车牌吗?”孟意欢颇有些震惊的瞪大了眼,看着云晚儿的眼神像是她问出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般,将双手放在云晚儿的肩膀上晃了晃说道:“你在给我讲笑话呢,这车牌谁人不知是北城大户沈家的啊。”
“哦,是吗?我就不知。”云晚儿边说边脱掉脱鞋躺到了床上。
北城大户沈家,这可真是个新鲜的词汇。
陈述接到自家老板时,已经是酒局散场之后了。男人穿了一身黑色西装,许是有些热了,西装被他随意搭在手臂上,里边的白衬衫袖口往上挽了几折,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为首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见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立马倾身划开打火机为他点上了烟。男人深吸了一口,眼睛微眯着,拍了两下戴眼镜男人的肩膀,随后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转身上了车。
“沈总,”陈述上了车,转身对老板说:“人我送到了,姑娘是电影学院的。”沈伯棠淡淡的“嗯”了下,没有在做其他回应,仿佛是一件不需要他汇报的工作。
陈述突然想起来,拉开手边的抽屉拿出来一张字条向老板递去,“这是姑娘留下的,让我转告您日后有需要的地方一定会全力帮忙。”
男人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接过字条,只见上面用隽秀的字体写着两行字,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云晚儿……”男人从嘴里念出声,想起海棠花下那抹耀眼的绿,顿觉心头一股燥热,他按下车窗,将手中燃了一小段的烟灰弹掉,随后只说了一句“小姑娘,账算得倒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