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的夏天很热,从梧桐巷出来的时候,细细的汗已经爬满我的额头。
我回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拿到老家的房子,那个男人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顺理成章由我继承。
不过,我懒得管他的后事。人死了往地里一埋,只要埋深点,棺材钱也省了,再办几张酒席,还能再收点钱回来。
这大概是文瑞祥唯一能为我做的了。
我本来是想随便找个块地给他埋了,但在青城这个地方,按习俗讲,人死后,要将尸体放在家里七天,为了逝去的灵魂能够找到家的方向。虽然我不希望他找回来,但迫于那些亲戚的压力,我不得不把那个晦气的人放在屋子里七天。
当父亲的时候不像父亲,那死了也不值得尊敬。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十个人里九个人要说我的不是。可文瑞祥打我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出来帮我说说话。
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文瑞祥的遗产,他死的太突然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已故的事情。若不是我年年给邻居一笔钱,让他们时常告诉家里的消息,那文瑞祥的遗产怕是要让这些亲戚们瓜分了。
呆在家里太烦,我只好出来透透气,可我走到马路上一看,这外边也没好到哪去,街边的树都被晒得没精打采,叶子蔫蔫地挂在枝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我看着干裂的地面,像鱼的鳞片一样一块一块的。踩在上面能感受到大地炽热的温度透过鞋底直达脚心。
我突然想到今年的青城收成应该不会太好,七月份正是稻穗生长的日子,这大太阳能烤死不少。
虽然我家早就不种地了,但想到这些,心里却莫名有些难受。
小时候一到庄稼收割的季节,收成要是不好,我都会尽量避开文瑞祥。他会因为这种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无缘无故的打我。
当然也不只有这一件事情会让他打我,只要他想,他随时会打我。
有时候揪我的耳朵,将我的头往墙上撞,有时候让我跪着,边骂我边踢我,像电视剧里日本鬼子抓到了八路一样。他一巴掌便能将我扇的流鼻血,半个小时不停。
我也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所以我十五岁就离开了家。
出巷口有一家小卖部,我进去买了包烟。屋内凉爽的空调风让我不太想出来,可待在人家家里抽烟,也不像回事。
所以我只能从小卖部出来,蹲在路口,点燃一了支烟。烟雾进入口腔,淡淡的苦涩感在舌尖化开,心里的烦躁终于得到了缓和。
文瑞祥在镇上有一家餐馆,按理说这也该是我的了,我想去看看。
据说在我离开以后,他在朋友的帮扶下,开了这家餐馆,他手艺不错,所以生意挺红火的,在这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我骑着摩托,半小时不到就到了。这餐馆开在商业街中央,位置显眼。我停好车,站在门口打量着,装潢不错,大理石铺的地面干净又亮堂,墙壁上挂着几幅古色古香的风俗画。
看得看出来,他死之前应该挺有钱的。
我有些不甘心,因为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早早的死掉,或者是充满的痛苦的死掉,再不济也应该在活着的时候过贫穷又辛苦。可都不是,他居然活得这么好。
烦躁又悄无声息的涌上心头。
餐馆还在照常营业,员工大概也不知道,他们的老板已经死掉了。
我正中午来的,餐馆里连个空座都没有。我走进去的时候,一个男孩给我拿了张椅子,说让我坐着等会,等有人吃完了,立刻给我安排座位。
我瞧着这男孩挺好看的,皮肤白皙细腻,五官周正而俊朗,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他看向我的时候,眼波轻转,像蜻蜓略过湖面撩起的波光。
夏天穿得少,他露出的臂膀线条紧实流畅,白色短袖被汗水浸湿,散发着止也止不住的青春蓬勃 。
有一种活人的气息。
我本想多跟他说两句话,可他太忙了,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也没有歇下来的时间。我看着他那忙碌的身影,因频频弯腰收拾桌子而隐约可见的纤细的腰肢,心里像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一样燥热。
只让他当服务员的话,有些暴殄天物了。
大约二十分钟过后,他走过来告诉我有空位了,脸上还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微笑。
我忍不住微扬嘴角,看见漂亮的人,心里的烦躁都减轻不少。
他将菜单递给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菜单上一个个滑过,向我讲解着每一道菜的特色,他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与他这个人一样,从细微处便能感知到对生活的认真态度。
“您想好了吗?”
“啊?”我目光从他的手指转移到他脸上。我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思考着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的指关节是粉色的。
“您先想想要吃什么?门口来了新的客人,我得去看看了。”他的手从菜单上离开,整个人要往门口走。
我叫住了他:“等等,这前厅这么多客人,就你们两个服务员吗?”
“是的,所以楚楚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先过去了。”他说完,径直向门口走去,
“楚楚。”这么熟稔的叫法,让我有些不爽。
不过,文瑞祥让两个人管十几桌客人这种死抠的做法,倒是符合他的个性。
我在菜单上挑了几个最辣的菜,备注加辣后递给了从旁边经过的他。
他依然朝我微笑着,即使是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下,笑容里也没有半分勉强与敷衍。
他的身形在餐桌之间来回穿梭,两只手稳稳地端着餐盘,胳膊上的肌肉由于用力而变得紧绷,青筋隐隐浮现,却不妨碍他脚步轻快地走向客人,动作利落地为他们摆好菜肴,同时解答着客人们各种各样的问题,声音温和而清晰,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这倒让我想看看,到底怎样才能打破他这份平和与从容,怎样才能让他那张始终挂着笑容的脸露出窘迫与失态。
菜上好后,我一口也没吃。每道菜都盖着厚厚的红油辣椒,红得扎眼,宛如一团团热烈燃烧的火焰,看着就知道辣劲不小。刺鼻的辣味,让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大声把他喊了过来。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好像是怕我生气发难。
“和我一起吃饭吧。”
“什么?”他的眼睛睁的很大,应该是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和我一起吃饭啊。”
“不好意思,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店规定员工是不能和客人一起吃饭的。”
“可我不是客人,我是老板啊。”我夹起一片水煮鱼,在他面前扬了扬,鱼肉都被辣椒染成了橙色。
“我们老板是…”他支支吾吾没说完,以为我是冒充的,不好意思挑破我的谎言。
“你们老板是文瑞祥,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是他的女儿,现在这餐馆就是我的了。”
“怎么,怎么可能?”
我打开手机,摆在他面前,壁纸就是文瑞祥的尸体。
他看着我的手机壁纸,整个人呆愣住了,说不出来一句话。
过了一会后,他才缓过来指着手机道:“这,这真的不是你恶搞的吗?”
确实,他有这个顾虑,我能理解,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女儿会把父亲的尸体当成手机壁纸的。
但是文瑞祥值得。
只有凝视着这具象征着他生命终结的躯壳,我的心里才能得到一丝解脱。
见他不太相信,我拿出了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以及餐馆的营业执照和产权证明。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是你的老板了。你确定不按我说的做?”我又夹起那块鱼肉,举到他面前。他看了看我,随即低头将鱼肉含到了嘴里。
十秒钟不到,他就辣的嘴巴微张,额头隐隐生出一层细碎的汗。因为太辣,他不自觉舔舐嘴唇,水光潋滟,像烂掉的草莓溢出来的汁水。
我欣赏着他辣的快要落下眼泪的表情,心里一阵畅快:“怎么不吞下去?”
“好。”随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脖子一梗,将鱼肉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你不能吃辣吗,怎么吃一口反应这么大?”
“我不太能吃辣。”他眼眶含着水,清亮温润声音也因为刚才的刺激而变得沙哑干涩。
“我要去工作了。”
“等等,你今天不用工作了。”
“为什么?”他表情更委屈了,好像是在怪我让他遭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刁难,还要再次剥夺他的工作机会。
“只是今天,又不是永远,我只想让你陪我吃顿饭啊,又没让你付钱,很难吗?”我单手撑着头,饶有趣味的看向他。
“可是这太辣了,我吃不惯。”他摆摆手,然后低下头。
“吃不惯就要练啊,总不能遇见什么困难都退缩吧。”
“我才没有退缩。”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倔强。
“哦,是吗?那你坐下来陪我吃饭啊。”我眼神示意了对面的座位。
“等我把事情做完,楚楚一个人做不完。”
“为什么要叫她楚楚,她没有名字?非要叫个叠字。”我撇了撇嘴,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不悦。
“她姓楚,名楚,我只能叫她楚楚。”
这个解释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
“行吧行吧,快去吧。”
他这一去竟然去了一个小时,就算是程彦,我也从来没有等过他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就是我即将发火的临界点了。
“我做完了。”他走到我的面前,也没有坐下,在等我的回答。
我阴沉着脸看向他,此时店里只剩几桌客人,还有一些员工在对面的桌子上吃饭。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让我心烦更盛。
“坐吧。”
听到我的话,他才在我的对面坐下来。
我像是惩罚他一般将桌上最辣的几道菜,全夹到他的碗里。他却地拨开那些菜,一言不发地吃着白米饭。
“好吃吗?”
“好吃。”
他低着头也不看我,一个劲的吃着碗里的米饭,没发现我不喜的神情。
“白饭也好吃吗?”
“好吃。”
“只吃饭,不吃菜。那说明菜做的还不如白饭好吃,这厨师是怎么做菜的,不如我把他开除好了。”
“别别别,好吃的,我只是饿了,我想先吃饭而已。”他这才抬起头看我,见我脸色不好,将我给他夹的菜,一口一口全吃进嘴里,辣的眼泪直直的往下掉,也不吭声。
青城经济一直不太好,店铺关门转让的告示随处可见,失业的人群遍布在城镇各个角落。如今能找到份工作不容易,就算是当服务员,当厨师,今天被辞退了,或许未来一个月都没有收入来源,这些人有家有孩子,又不能离开这里。能在这做事,保证家里的生活,哪怕是辛苦一点也是情愿的。这男孩一看就很善良,他肯定不愿意让别人因为自己失业,抓住这一点也算是抓住他的大动脉了。
“这么好吃吗?”
“嗯,好吃的,你别辞退他们。”吃了太多辣的食物,让他的嗓音更加喑哑,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的头低得几乎要埋进碗里,双肩微微颤抖,手中的筷子机械地夹着饭菜往嘴里送。
看不见他的表情,我有些好奇。
“那你抬头看看我。”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脸颊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眼眶里还保留着被辣味刺激出的泪花,嘴唇也被辣得愈发鲜艳,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那模样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这么漂亮的他让我有些不舍。
“你下午回家吧,不要再说楚楚做不完了,我会再招个人的。”
看见他被辣流泪的样子,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那我,那我呢?”他有些惊慌,看着我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你是担心我再找个人就不要你了?”
他没有反驳而是用力的点了点头,可见这份工作对他真是十分重要了。
“放心吧,这店里所有人我都可以不要,但我一定会要你。”
我面带微笑说完这话,他本就泛红的脸颊,红的更过分了。他低下头来,用筷子在碗里拨弄来拨弄去,却一口也没有吃。
我随手拿了瓶冰啤酒递给他:“喝了就没有那么辣了。”
他拿过啤酒后又对我道谢。
这小孩好像一点也不记仇,明明是我让他辣成这样的,他还能对我说句谢谢。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下几个数字递给他。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想我可以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