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瞧见人,便听见孙宁笑道:“也是巧了,那野猪傻了般撞在了大石块上,倒便宜了我。婶子你这话真是说到我心里了,我这正愁着宰猪的事呢,成兄弟若是帮了这个忙,我定要送上一吊猪肉以示感谢……”
“哎呀呀!我这就叫我儿!”
……
一行人说说笑笑,叶云昭反而有些意外:
孙宁素日里内敛沉静,怎么看也不是这般活泛讨喜的样子。
她也只狐疑了一瞬,所思之人便出现在有自己眼前。孙宁先是一怔,旋即快步上前,惊喜道:“叶县令!前些日子我去县衙找你,刘衙役说你不在,当时他言语间很是忧愁,也拖累我日日睡不好觉。”
她拉着叶云昭的手左看右看:“今日再见,虽有些憔悴,但我这颗心总算是能放回肚子里。”
叶云昭被这样活泼的孙宁吓了一跳,几次想要开口都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只能乖乖听她又道:
“叶县令,今日实在幸运,你瞧瞧这头野猪。”
叶云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头壮硕如牛的野猪闭着眼歪着头,棕红色的皮毛很是油亮,眼瞧着能有三四百斤。四脚八叉地被绑在一根极粗的木杆上,下垂的脊背上是又长又硬的毛发,眼下四五个半大小子正抬着木杆往院里送呐!
她不由得惊叹道:“嚯!这么大!”
孙宁眯着眼睛笑道:“今晚你就在我这里吃夕食了!万万不能走,瞧见没,这条猪腿就是你的了!”
叶云昭连连摆手,但进院人之多,刹那间她就被挤到了灶屋门前。
没等多久,西乡那些有宰猪手艺的人来了个七七八八,有不少**岁的丫头小子,拎着自家的大木桶,颠颠地跟在他们身后,这是等着接猪血呐!
西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猎到野猪的人家留下一桶猪血,剩下的要送给大伙儿吃。猪骨头则要分成十二份,送给十二个无儿无女的人家,让他们煮汤喝,这十二户人家有一半都是西乡的贫户,老两口年事已高,有些还染了病,孩子要么是死在了战场,要么是逃荒时活活饿死了,总之可怜的紧。
接猪血是小娃娃们颇为喜欢的活动,机灵可爱的会说上几句好听话,大方的猎户会割下四指宽的猪肉,让孩子们打打牙祭,每每这时,是越发欢闹了。
当初叶云昭不晓得这些规矩,这还是她蹲在灶屋里,听三五个涮锅烧水的婶子说的。
现在想想,当初她让人烩了一大锅,该送的送,该吃的吃,倒是有些胡闹了。
眼下那些丫头小子正围着孙宁说好听话呐,叶云昭把婶子递过来的陶碗端到灶台上,也笑意盈盈地往外看着。
不知怎地回事,她忽然想起在监牢的那些日子,牢里冷清晦暗,当初她有一刻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见不了这样热闹的场景了。如今看着这样如梦的景象,叶云昭的心里生出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滋味,只觉着心头胀胀的,鼻尖酸酸的。
一同回来的村民动作很是迅速,不大一会儿,健壮的男人女人便磨光了菜刀,又是烫毛,又是放血。没费多少功夫,那头三百来斤脏兮兮的大野猪已然被拆得稀碎。
婶子们更是好手,手脚麻利,一个个如同转个不停的陀螺,在灶屋里忙碌着,反倒衬得叶云昭有些无所事事了。
她只得赶忙去倒水洗碗,院里时不时传来昂扬的赞叹声:
“哎呦,小孙宁你真是不得了啦!这么大的野猪你一人就猎得了?我家那个不中用的笨儿子前些日子日日往山里钻,也就带回来了几只野兔野鸡。”
孙宁只好又解释道:“各位婶娘叔伯,莫要再说这些话取笑我了,是后山东边的树林里头石头多,这野猪许是没睁眼,一头撞在了石头上,自然便宜了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有机敏之人开口问道:“哪一处林子呐?倒叫我这两日也去凑个热闹。”
此人言语带笑,听着是打趣,但也是在场众人的心声:莫不是那地方格外特别?连孙宁这样的弱女子都能猎得一头野猪,自家的男人女人扛着锹自然不比她差。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孙宁,只见她面容带笑,朱唇轻启之时——
人群外忽然响起一道尖锐又愤恨的声音:“孙宁住口!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干嘛呐!那可是我们老孙家发现的妙地,怎地同你们说!”
叶云昭觉着声音有些熟悉,立即抬头望了过去,瞧清楚来人后,不由得在心中翻了白眼:怎地又是这人!
来人正是孙宁那个没良心的亲哥哥——孙大。
孙大的恶行,西乡人自然是晓得的。
立即有婶子朝着孙宁开口:“你莫要害怕,他要是再敢乱来——”
婶子一时气急,抄起身侧的木棍,瞪着孙大:“他敢,我就好好敲他一通!”
不止她,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叔伯也开口了:“孙家大郎,你在这里胡闹什么,我怎么记着当初老孙头一走,你就嚷嚷着分家,你和我们西乡的孙木匠不是早就断绝兄妹关系了么?如今来这里讨什么不痛快。”
一旁有人嗤笑道:“来这里干什么?自然是听说了野猪之事,上赶着往小姑娘讨吃的呗!我打眼一瞧就是吃白食的,呸!”
孙大忽然搞了这一出,众人反倒没了对妙地的好奇,转而沆瀣一气,只想着把这个没良心的孙大赶出去,离咱们勤劳能干、善良宽厚的孙宁远一些,再远一些。
被众人斥责的孙大被眼前的架势吓了一跳,他看着端站在人群之中的孙宁,心底生出些许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来,西乡的这群蠢货怎么个个都帮孙宁说话?
腿肚子控制不住地抖了抖,他强撑着开口:“你们……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呐!我怎会来吃白食!我……我……我自然是来买肉的,对!我是来买肉的!”
“买肉?买肉要么带着铜板,要么装了粮食,不知你带了什么?”叶云昭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我瞧着你身上的背篓空空荡荡的,莫不是怀里揣了钱?若是带了快快拿出来,自然让你这个外来户先挑。”
孙大眼睛一瞪:“外来户?你说谁是外来户呐!”
“说的就是你!你不是自诩东乡人么?来我们西乡做甚?若是没钱就赶紧回去!别耽误我们买肉!”
“就是!我还等着买两根猪骨头给我儿媳妇煲汤呐!”
孙大撸起袖子:“嘿!你们这群狗眼……”
他作势要动手,谁知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孙宁忽然开口:“哥,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又要我丢人?”
众人一愣,孙大也愣了,孙宁实在是许久未曾唤过他“哥”了。
只是她这一声“哥”,倒叫的众人清醒起来:人家是同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兄妹,自己在这里作势似的帮她出头,只怕落在她们二人眼里,就成了恶邻刁民了罢!
虽说先前孙大做的真不是人事,但事到如今,都逃不过两个字——“家事”,若是孙宁这位苦主不在意,旁人又哪有出头的道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先前约定了要买肉的婶娘们纷纷放下背篓里的粮食、怀里的几个铜板,提起自己应得的那份猪肉,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本应留在院里吃杀猪菜的宰猪人也有些进退两难,孙宁向来聪慧,她提起几块绑好的约莫两斤重的猪肉,笑着递给他们:
“我这手艺实在不行,若是做了杀猪菜反倒是浪费了,这些你们带回去吃罢,多谢各位跑这一趟。”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其中含义众人自然晓得,手艺不好不过是托辞罢了。宰猪是个大活儿,也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几个人忙了大半个时辰,总不能白白出来力气罢,因着这些,宰猪人自然纷纷接过,推说了几句,便笑眯眯地拎着肉离开了。
不多时,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只剩下叶云昭、孙宁以及孙大三人,很是冷清。
孙宁看着她,恳切道:“叶县令今日我有些私事,若是你有事情,不若我明日去县衙寻你?可好?”
她这般开了口,叶云昭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抄起自己的背篓出了门。只是她方走了十几步,忽地想起背篓里的猪骨,又忙不迭地转身回去,行至院外,正欲开口,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的声音:
“这野猪真是你猎的?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说,是不是哪个野男人猎的?”
面对孙大的斥责,孙宁连连否认:“自然不是,这话万万说不得,这野猪也是奇怪,竟自己撞到了大石块上,我是占了便宜……”
孙大狐疑道:“我日日上山怎么没见过,难不成真有劳什子妙地可以白得野猪?方才他们不是问你在哪里猎的么?你同我说说,我是你亲哥,总不会害你的。”
只是院里的声音愈发地小了,叶云昭费劲地贴在墙上,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孙宁开口:
“哥这些肉你拿回去吃罢,只是下回万万不能再这般胡来了,我常受西乡人的恩惠,你这般无理,往后我自己一个姑娘家的……还怎么在这里讨生活……”
她竟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孙大道:“我晓得你一个姑娘不安全,我认识岳州城的大人物,他家有钱咧!阿宁,你嫁给他做妾罢!你不要觉着哥是害你,我是你亲哥,怎么会骗你,到时候你自然是在那里头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这里刨木头好?”
叶云昭嗤之以鼻,正要推门骂他,却听见温和沉静孙宁抽泣着开口:“哥,我都听你的,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