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九凌其实根本不爱看小说。
至于那天晚上,完全就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凑巧打开小说网站,凑巧点开了本挂在榜上的书。
更凑巧的是,第一个上线的角色跟他同名,不仅如此,家境也像。
书中桓九凌是山阴富商桓氏的独子,纵然脑袋不大聪明,却深受书中父母的疼爱。
不过并非人人良善,桓九凌的成长之路堪称艰难。
年少时,孩童们故意拿他听不懂的话取笑他。长到少年,同龄人性子顽劣,常常喊上桓九凌与他们一起做坏事,被抓了就全部推到他头上。青年时,终于入了学堂,桓九凌爹娘心想学子们都是读圣贤书的,最是良善,然而就是这些人骗着桓九凌念了首辱骂太监的诗文。
何其可恶!
接着桓九凌便被强抢进府,遭各种人欺负,最终含恨而亡。
书中写的简略,草草几行了事。然而看到这里的桓九凌那叫一个气!
仿佛创造这个角色的目的就是为了衬托那太监的坏。
太监姓赵,单字一个庸。听名字普普通通,可干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恶事。
他此行来江南督修堤坝,期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还从山阴县的穷苦百姓家强征苦力,参与修堤,即便累死了人也毫不在乎。
可谓是死一百遍都不足惜。
半夜气到清醒的桓九凌怒腾腾退出了小说,再睁眼就变成了书中的可怜人。
可书里没写,这些太监会随地乱杀人啊!
正这时,下颌忽然凉了瞬,桓九凌被染血剑尖挑着抬起了下巴。
映入眼帘的是晃眼的白,嫣红的唇,白净俊秀的面容。
光看脸还以为是某个供台上的菩萨,然面前一步远就躺着颗沾满血污的人头,诡异的反差感冲荡桓九凌本就不算清醒的脑海。
跟着纤长乌睫狠狠颤悠了瞬,面前这张脸再眼熟不过,正是突然消失的青袍太监!
嘶……
一股刺麻寒意直窜脑袋顶,后背汗毛竖起,根根分明。
此情此景,桓九凌再不明白此人身份,那他就是个傻子!
似乎他这不说话的反应令对面的人些许不虞,面上温色微有收敛,滴血剑尖贴着柔嫩肌肤滑移。
至脸侧,桓九凌余光被剑身上雪亮的光给晃了下,其上鲜血淋漓,顺着剑身流淌,眼瞧着就落在他唇上。
身子不受控哆嗦了下,堪堪避开那血滴的方向。
“害怕?”
裹着寒气的剑尖停留在他额头纱布处,不再挪动,赵庸饶有兴致等待着他的回答。
桓九凌警惕着摇摇欲坠的血珠,空白大脑只剩一个想法:不能让它滴下来。
于是故意低头,贴额纱布就势被剑尖勾起,乌发飘起与之交缠,彻骨凉风贴上失去遮挡的额头,骤然刺痛了瞬,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
在风声稍歇,空气静默的当口,他颤抖而幽怨地道:“脚……疼死了。”
桓九凌边说边有意后撤身子,手掌抚住早已麻了的脚,尽力忽略地上那个正殷切望向自己的人头。
在场诸人无不倒吸口凉气,而赵庸被这话提醒,记起什么,冷情眼神扫过他额上露出的伤,随即一抹笑意飞上唇角。
“既是不怕,那站起来。”
他故意的,桓九凌咬牙恨恨。
太监记仇,刚才不知他身份,冒犯了他,他就给自己玩这一出。
然寒剑在侧,由不得桓九凌拒绝。
桓九凌撑地用力,临行前爹娘给披上的雪白冬裘眼下沾惹满地尘灰,几滴血点落梅似的晕开。
虚软无力的双脚勉强踩地站住,不等稳定身形,含笑温声命令似的传来。
“走过来。”
桓九凌不可置信抬眸看他,赵庸满面和色,丝毫不觉得这要求有多离谱,他早收了剑,掌心握着那截纱布。
桓九凌吞动喉头,脚步艰难挪动,刚踏出一步,密密麻麻的战栗爬过腿肚,向上蔓延。骇人的人头就在脚尖半步前,桓九凌下意识转过方向。
“诶,这脚怎么不听话?”
脚掌一抖,缩了回来,桓九凌进退两难,银靴哆哆嗦嗦,不情愿地往前抬。
突然一记暗响自身后飞来,瞬息逼近,呜地刺起鬓边落发,“嗡”一声往前飞去,直冲赵庸的心口。
就着手中长剑,赵庸提势一扫。
“锵”!
足以毙命的箭矢被斩落在地,尾羽声声铮鸣。赵庸面色转沉,正要开口呵人,孰料跟前突然倒来个黑影。他眉心揪紧,侧身欲躲。
桓九凌被那羽箭一吓,腿软得再站不住,眼看就要摔了,可身下就是那血淋淋的人头。
下意识伸手往前一够,滑腻腻的布料入手,五指用劲攥紧了。“砰”地一记闷响,就这么撞进了赵庸的怀里,暗香浮来,桓九凌无意识得出结论。
是冷杉香。
“督公!”
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捕快总算明白职责所在,几步围了上来,紧张询问。
缓过劲来的桓九凌赶忙松开手,三两步退避到边上,对他们避如蛇蝎一般。
赵庸一时没有应声,琉璃似的净瞳转过,惊碎了铺撒在睫羽上的金光,没有情绪的眼神直射桓九凌的所在。
感受到这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桓九凌后背冷汗瞬时冒了好些,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瘟神,快走吧。
“督公,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赵庸回转眸光,温声应:“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是有一事,你要明白。”
捕头侧耳作静听状,赵庸俯身,日光揉坠,片片泼在他玉色的面上:“我是被人刺杀,差点死了。”
捕头一怔,“可……”
他想说这些人都是闹事的百姓,跟刺客根本扯不上关系。
然赵庸看他的眼神却叫他把话给生生咽了回去,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般。
“督公。”
打软轿里走出来个黑衣打扮的男子,同样面白无须,恭恭敬敬行至赵庸跟前。
捕头已经领命离去,收拾残局。
“督公英武,他们定料不到督公已经提前获悉,特做下此局,用以引蛇出洞。”元清如是说,他跟在督公身边多年,这次又一起来了江南,可谓深受信任。
赵庸垂眸,断成两截的羽箭横在脚边,织锦乌靴不甚在意地踩住,“你去仔细查查,刺杀一事都有谁参与。高家堰这块肥肉,盯上的人还真不少。”
高家堰便是此次赵庸需要督修的堤坝,在山阴县外十里左右的位置。
“是。”元清默立一边,接过他递来的长剑,又掏出张整洁的帕子递他。
赵庸慢条斯理擦拭着指上血腥,注意到一侧极力掩饰身形的人:“将他带回府。”想到什么,薄唇勾起抹轻笑,“怕是走不动了,直接拖回去即可。”
元清颔首,等赵庸离开,转头一瞧,就被惊呆了。
桓九凌根本无心听他们到底在嘀咕什么,一看那死太监走了,压抑着的呕意便再忍不住,偏头就呕了起来。
可他一日一夜未曾进食,根本吐不出来东西,干呕几下,便撕扯到喉咙,难受得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不要紧,要命的是呛得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擦擦。”
一块帕子伸进视线,桓九凌丝毫不客气,接下就擦,吝啬到连声谢谢都不肯说。
元清瞧着手上空了的帕子,还颇为惊讶。太监的东西,一般人都嫌弃,这人倒是看不出半点介意。
不仅如此,连点礼数也没有。
不过看他形容实在可怜,元清不好说什么,等着他收拾干净一脸狼狈,便示意他跟自己走。
桓九凌这会也不矫情了,那被砍头的尸身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强大,导致他已经无法再在这里停留一下。
于是他以比跟着赵庸那前足快一倍的步伐,跟着元清去到了所谓的太监府。
说是太监府,可上头匾额明明写的是李府。
不用想,一定是赵庸抢来的。
桓九凌脑袋晕晕跟着人进去,没心思注意周遭的一切,就连他的话都没听进去。
在得到一句“这就是你以后的住处”后,立刻推开门倒在了床上。
元清见他如此,唇瓣动了动,却没好意思说什么,转身关门离开了。
屋里并不温暖,没有炭盆,连灯都没点。桓九凌浑身都发冷,只要一合上眼,满脑子都是那颗闭不上眼的人头,快要瞪出来的眼珠,还有血液狰狞的脸。
这一切宛若个无法苏醒的噩梦笼罩他左右,身心都遭受了无法挽回的冲击,桓九凌浑浑噩噩,迫切希望能够回去。
回到那个温暖的家,有爱他的爸爸,疼他的妈妈,在那里永远不会有忧虑,永远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桓九凌睡着了,做了个还算不错的好梦,紧接着一颗乱蓬蓬、眼珠迸裂的人头突然飞了进来,张牙舞爪击碎他梦中所有的美好。
“嗬!”桓九凌重喘口气,双眸猛地睁开。
“啊!”
尖叫声随之响起,桓九凌差点心肌梗死,四肢都僵了。缓过神一转头,看见有人坐倒在地上,满脸惊恐。
“你谁?”因为那会咳得太厉害,导致他甫一醒来,嗓子都哑了。
“鬼啊啊!!!”
被他问话的男子嚎叫着翻身跑了出去,一溜烟人就没了。
“我……”桓九凌伸手想要挽留,回应他的是来回砰响的门。
他只是好奇他是谁,另外想让他帮忙倒杯水。
要说谁更像鬼,也是他吧,趁人睡觉,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无奈,桓九凌只得自食其力,走到外间倒水。
然而壶是空的,手指触到时十足冰冷冻人,也不知是空置了多久。
他刚刚经历人生头一遭亲眼目睹杀人,并不想跟人有任何交谈,但嗓子实在渴得厉害,无奈只得拎着壶跨门而出。
冬天天黑得早,乌蒙蒙的,看不清楚东西。
桓九凌打量一圈,这院中的草都有腿高了,说是个废屋也不为过。搁在平时,他少不了抱怨一番,可眼下着实没那个心情。
视线环视四周,在根红木柱后捕捉到个不停探进探出的小脑袋,看来是刚刚被他吓到的人。
“我看见你了。”桓九凌清清嗓子,冲着他的方向,扬高音量。
小脑袋立刻缩回柱子后,宛若怕被鬼盯上般再不肯露出,桓九凌无奈失笑,他有那么可怕吗?
只好拎着瓷壶往他那边走,然而这时“砰”一声巨响传来,惊得桓九凌下意识缩紧脖子。
不远处紧闭的院门被人用力踹开。
只见个年岁不大的青年,一身灰衣,大剌剌跨进院中,扬高的下巴写满了倨傲。
“辱骂督公的狗东西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