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清口中得知爹娘无恙后,桓九凌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把好几日未曾安枕的觉通通补了回来,再醒来时,神清气爽。
又一日,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怀中的三文鱼晒太阳。忽而几只鸟飞来,在屋檐上转了圈,转而飞远,眼瞅着就要掠过院墙。
被摸得舒服的三文鱼登时从桓九凌的怀中飞出,几下扑到墙边,轻松跃起,蹦到院墙上,用爪子去扑天空中的飞鸟。
桓九凌见怪不怪,托腮盯着它在院墙上如履平地的自在模样,忽地长长叹了口气。
方平闻声,好奇问道:“小郎君何故叹气?”
“无聊啊。”桓九凌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指着脚边的石阶,“从这里,”手指抬向对面的院墙,“到那里,只需要走二十五步。”
“小郎君好厉害!”
“方平,”桓九凌瞥他一眼,没有起伏地评价道,“你真的,很会捧场。”
对天发誓,他这话不掺一丝假话,完全发自内心,真诚夸赞。
“小郎君又在取笑我了。”
桓九凌没再接话,深深望了眼院墙,一颗搞事的心蠢蠢欲动。
到了午间,他把方平支开,偷偷溜出院子。因为这些日子呆在府中,桓九凌已把府内地形摸了个透彻。
知道东南角有个位置,地势偏,不常有人经过,且墙边长了棵歪脖子梨花树,高度恰恰好到墙边。
那便是桓九凌的目的地。
他很快避开府上所有仆从,悄没声到达那处,主要也是根本无人在意他。
抬头望了眼那棵歪脖子树,不禁思考自己成功的概率是比摔死高还是低。
最后还是想要出门的心更胜一筹,四肢并用艰难上了树。
他非要出府,其实不全然是因为无聊。
来府上多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爹娘了。
在异世,有着和现世一模一样长相的父母,本来就令桓九凌无比挂念,更何况前几日还从元清口中得知了他们曾试图营救自己的事,想要见爹娘一面的心思瞬时达到顶峰。
所以即便是冒着被死太监发现,可能会被砍死的风险,他也要出去。
费劲力气,艰难扒上了树,好不容易够到墙边。要下去的时候,桓九凌却犯了难,望着距离遥远的地,他觉得要是就这么跳下去,不死也得残。
正纠结的时刻,转眸忽见一个窄袖紧衣的男子正低着头朝此处走来。
……
程虎眼下内心很困苦,他堂堂一个大河卫的指挥使,却要来找个太监谋差事。
“诶!底下的大哥,能帮我个忙吗?”
清泠泠的男子嗓音在头顶跃然响起,程虎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抬起头。
逆着耀眼日光,被突入的一抹莹白晃花了眼。程虎眨了眨眼睫,稍适应之后,便见只秀气的手探出枯枝,在眼前来回晃动,伴着晕开的白光碎落。
“大哥!大哥!你在听吗?”
目光旁移,一张秀丽出众的面容倏地跃进眼底,仿若夏日枝头娇颤的梨蕊,伴着无穷暗香涌来。
程虎恍乎怔神,眼神呆了。桓九凌看他跟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急得直跺脚:“大哥,我很急的,你别发呆啊!”
怕被发现,桓九凌还不敢把声音放得太大,好在底下的男子很快回了声。
“有何事?”
“你看,”桓九凌指指身下的高墙,表明两难处境,“我想下去,可是我下不去。”
程虎上下扫了眼墙的高度,两步来到墙边,冲着上头的桓九凌展开双臂,霎时玄衣受力绷紧,勾描两臂上若隐若现的粗大肌肉。
“这什么意思?”
程虎以为他表达的足够明显了,看来还不够,于是言简意赅道:“跳下来。”
这下子轮到桓九凌呆住了,这大哥有没有搞错,两米高的墙,让他跳下去,徒手接,不怕被自己砸死吗?
桓九凌狠狠犹豫住,蹲在墙上满眼踟躇,只字不发。
程虎以为是自己语气问题,想了想,多解释了句:“跳下来,我能接住你,保你无恙。”
或许是他眼神过于镇定平和,给桓九凌心底灌入些勇气,心定了定,决定相信这素未谋面的好心大哥一回。
“那、那我跳了!”跳之前,桓九凌大声预警,也是为给自己鼓鼓劲。
程虎没给回应,双臂保持展开的姿势不动。桓九凌见状,深闭上眼,猛吸口气,孤注一掷从墙上跃了出去。
腾空的失重感袭来,然而不到半秒就被只强劲有力的臂膀稳稳承接住,背心急速跳动,同时感受到来自另外一人雄浑有力的脉搏声,通过背心传达。
桓九凌睁开双眸,丢失的魂尚未归来,空洞地转头,与双沉静无比的眸子接触。
“谢、谢……”
程虎抿了抿唇,将人放在地上,全程没有一句话。
看来是位寡言的好心大哥。
魂魄归位的桓九凌默默想着,用手拍拍凌乱的冬裘,拾步而出,打算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没走两步,忽地转过头,看着跟在他后面的大哥,眉头紧了紧。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桓九凌快走了几步,很快步出巷子,进入相连的街上。
这条街与他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依旧冷冷清清,泼面的风冰凉,有些冻脸。桓九凌缩了缩脑袋,把脸深埋进冬裘中。
接着他再次猛刹住脚,往后一扭头,果不其然,那大哥还在后头跟着。
这次再用巧合解释就说不过去了,桓九凌径直转身,大踏步利落朝他走过去。
大哥满脸沉着,完全没有被抓包的心虚。
“大哥,您还有事吗?”桓九凌直入主题。
“刚才那是赵厂公的落榻之地。”
桓九凌心一惊,坏了,遇上认识死太监的人了!
但他面上不显慌色,脸不红心不跳否认:“是吗?我不认识啊。”
程虎观他乱飞的眼珠,心底已确认了八成。回忆起这几日听来的传言,即刻知悉眼前这人的身份。
“桓小郎君—”
桓九凌:“!!!”
他知道我是谁!他怎么知道的?!
桓九凌肯定他绝没见过这个人,那眼前这个人是怎么认识自己的?
一股颓败感击中腹腔,桓九凌失意跌退:“你……”自暴自弃抬起两手,“你抓我吧,把我抓走交给公公,我自认倒霉。”
程虎沉淡的目光在两截莹白皓腕上停留,忽地抬起手。
见状,桓九凌做出一副英勇赴死的决绝表情,然后那只手一把抓住他露在外头的两只手腕,稍微用力,给塞回了温暖的冬裘中。
撤开时,指腹的薄茧轻磨过腕骨内侧的皮肤,微微的麻。
“天冷,别冻着。”
桓九凌傻了,木木看着他:“你……不抓我?”
“何时说过?”
他这才想起,刚才大哥话都没说完,他就已经做出了判断,结果却是他主观臆断了。
“那你跟着我干嘛?”
他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隔了会才回答:“有事想找你帮忙。”
“找我?”桓九凌不认为自己有帮助别人的资本。
程虎慢慢点头,视线在青年通红的鼻头上停留瞬息,忽地道:“天冷,找个暖和的地方。”
确实冷,桓九凌浑身痒得不行,冷空气过敏的毛病又犯了。
在自身有需求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傻到拒绝这人的提议,便跟着他一道走了。
大哥看起来对山阴县很熟悉,没几步找到个两层楼高的饭馆,里头人不多,但很温暖。
程虎领着桓九凌上了二楼雅间,里头专门置有炭盆,室内暖和得如临春日。
桓九凌瞄准屋里的软榻,自顾自窝在上面,舒坦地喟叹出声。
这时,一杯热茶递到眼前,还冒着缕缕热气。
“姜茶,暖身。”十足言简意赅。
桓九凌些许适应了他寡言的性子,道谢后接过,小口吸了一下。
他怕烫到舌头。
“失礼了,还没告知身份。”
桓九凌边小口喝茶,边不甚在意地敷衍:“嗯,说吧。”
“我姓程,名虎,籍山东,官任大河卫指挥使。”
“噗!”桓九凌一口热茶喷出去,不仅呛到喉咙,还成功烫到了舌头。
“咳咳咳!”咳嗽声连片,响彻屋中。
蓦地,一只手捏住了桓九凌脸两侧的下颌骨,令呛咳不止的他抬起头,柔软的手巾在唇下拭过,接着一记命令声响起,平平淡淡,却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嘴,张开。”
桓九凌顺从张开嘴,喉咙又痒又痛,舌头上腾起火辣辣的烧灼感,眼眸不受控眯着,生理性的泪水打湿乌黑睫毛。
程虎向他嘴中探究一眼,旋即放开手:“烫伤了,我去要些冰来。”
不等桓九凌拒绝,他人已经消失在门外,动作堪称迅速。
桓九凌揩去睫毛上的湿意,干脆把舌头伸在外面,接触冰冷的空气来降低疼痛。
须臾,程虎回来,手上端着一碗冰。
“张嘴。”他惜字地命令着。
桓九凌舌头不敢用力,含混字句道:“我自己来就行。”
他是死了,才敢让卫所的指挥使屈尊降贵来干这事。
来书中的日子已长,桓九凌通过方平的嘴了解不少,深刻清楚当兵的威望有多高,尤其还是兵里当官的。
程虎没有强求,把那碗冰搁在凭几上,桓九凌飞速捏起一颗,吞入唇中。
刺骨的冰意刺痛舌头,堪称雪上加霜,他表情扭曲一瞬,控制不住就要吐出来。
程虎抬手到他唇前,恰好接住那被吐出的冰块。
也不用这样吧。
桓九凌僵怔当场,看着他毫不介意地丢掉冰块,从容擦手。
搁下手巾的时候,程虎注意到桓九凌诧异的目光,方解释一句:“家中有幼弟,所以习惯了。”
桓九凌的眼神根本无法从他掌心离开,抓耳挠腮道:“那个,要不你还是说说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吧?”
……
李府,赵庸满心烦闷,头痛欲裂之际,念及桓九凌的神奇之处,即刻寻过去。
孤身一人到那荒败的院中,打眼扫去,无一人在。
面上笑容扯大许多,然周身气压骤降。
方平被桓九凌支开后回来,在屋里找了一圈不见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骗了。
正奇怪之际,瞧见凭空出现在院中的男子,登时骇然失色,哆嗦跪倒在地,不敢与之对视。
“人呢?”
一记听不出情绪的问询在头顶响起,方平抖了三抖,瞬时结巴了:“可……可能是……去、去茅房了。”
“你不知?”赵庸眼神淡漠,“你在他身边伺候,你不知他在何处?”
“小的、小的—”
赵庸凉凉一笑:“桓九凌今日回不来,我便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