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沉,最后一缕余晖被京城的喧闹吞噬殆尽,街上处处华灯,看着竟比白日都要热闹一些。
未央街上偶尔马车行驶,“哒哒”的马蹄声淹没在寂静的长街中。温宅如往常一般四下掌灯,园子里稀疏的莹虫叫声格外清晰。
后宅一派死寂。
油灯长明的祠堂内跪坐着二人,妇人身着浅紫色粗布长褙,男子一身小厮随从装扮。二人被温泽从茶楼里带回来,还衣服都没有换。
“你还有何话可说?”温泽面如死灰,扶着一旁的供桌看向跪在地上的顾华章。
这样的场景不久前刚上演过一次,如今跪在地上的人却换成了他最爱的女人。
没等顾华章说话,柳承业先一步冷笑出声:“你问她不如来问我,温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他说这话时咬着牙,一脸的文气被阴郁替代,好似恨不得上去撕咬温泽几口。
“你恨我?当年若不是你!”温泽气极,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我?我做了什么?”柳承业捆着双手倒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了一会才又坐起来,不顾形象地往身旁啐了一口,“你不分青红皂白,告我给你下毒,你可有什么证据?”
“你温家仗着在扬州有几分薄面,明明没有证据却让我在狱中呆了半月,令我母亲忧思过重而亡,我连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他越说越恨,跪走了几步,面目狰狞,脖子上有青筋暴起。
温泽亦是怒目圆睁:“不是你,还有谁!”
“还有谁?哈哈哈!”柳承业怨毒地看他,“太多人了。”
“当年你恃才自傲,认为自己才情无双,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手足兄弟,却总是在我父亲面前卖弄文采令我屡屡受罚。你自诩清流,认为同窗有攀附之举便在众人面前令他颜面扫地。从始至终,你可曾站在别人的角度上考虑过?”
“你当真是清流吗?若不是你叔伯托举,你可能如此顺利坐上通判的位置?若不是裴寂大手一挥,你当真可以升迁进京?”
他一字一句宛如带着尖刺的刀,狠狠落在温泽的心上。
温泽被他问得连退两步,最后后背抵在供桌前才停下来。
“柳承业。”他震惊至极,却只能狠狠叫出柳承业的名字。
柳承业见他这样像是心中无比畅快,最后侧头看了一旁同样震惊的顾华章一眼,闭了闭眼:“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的。当年我母亲死后,我恨极了你,所以才跟着你去了苏州。为了报复你,我刻意接近林欢月,只为了东窗事发让你悲愤欲绝。”
“却没想到你会当这事没发生过,还跟你的夫人琴瑟和鸣起来。我自然气不过,听说你把女儿送上了月华山,我便用她来要挟你夫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声音像是陈茶洗出来的第一口,细细一品全是苦涩。
“可她对你用情颇深,怎么也不愿意做伤害你的事情。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伤害你的女儿们了。”
温泽闻言又想起他们在茶楼的对话,分明是要杀了哪个丫头。他上前一把揪住柳承业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杀了我。”孟晚歌推开祠堂的门。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堂中三人都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只见孟晚歌乖顺地跟温泽行了个礼才抬脚进来。
此事温泽并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已经吩咐下去不让任何人靠近祠堂,看到孟晚歌时不禁拧起眉头:“你来做什么?”
“父亲,今日女儿差点便命丧黄泉了。”
孟晚歌捏着手帕假意擦了擦眼角,一副担心后怕的模样看着好不可怜。
温泽黑着脸看了一眼跪着的两人才问道:“何出此言?”
“父亲今日可听说了?蹴鞠场地上不知从哪儿来飞来了一群毒蜂。”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温泽自然也有所耳闻,下值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同僚在他跟前夸了他的女儿是何等的聪慧过人。
但这事与柳承业和顾华章有什么关系?
“那毒蜂又不认人,若你不去招惹,想来也不会落到你身上。”
“那可未必。”孟晚歌叹了口气,朝屋外看了一眼。
门外的秋月会意便将五花大绑的马夫带了进去,那马夫进祠堂后“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老爷饶命,都是夫人让奴才这么做的。”
温泽沉声道:“做了什么?”
马夫一五一十:“夫人让奴才把香粉洒到五小姐的衣服上。”
孟晚歌假意哭起来,也跟在跪到地上,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顾华章,声泪俱下:“女儿不知做了什么滔天的罪事,竟让母亲要杀了女儿。”
柳承业连忙跪走两步,将她的话截了下来。
“是我逼她的。”
顾华章此时抬起眼,看着孟晚歌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传来的钝痛感才能让她暂时维持理智。
温泽深吸一口气,将柳承业踢开,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逼你,你就要害死宜秋?”他走到顾华章跟前,痛心疾首,“你往日的贤良淑德,蕙心兰质呢?”
顾华章微微一怔,她以为如今他更在乎的应该是她和柳承业有没有奸情,可孟晚歌轻描淡写一两句话便让他立马忘记了这事。她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微微发红,有泪失控地从眼眶中落下来。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落到地上“啪嗒”一声,心中的某个地方也跟着一起碎了。
“那我们的玉儿呢?”她厉声问他,“你可想过我们的玉儿?”
“玉儿上月华山这么多日,她吃没吃饱,睡没睡好,是冷是热,你可曾问过一句?柳承业说他用玉儿威胁我,你又多问过一句没有?”
顾华章声嘶力竭,鬓边的一缕碎发落下来,让她此时看上去并不像是端庄的官家夫人,而是街边撒泼的粗鄙妇人。
这样一反常态的模样,令温泽一时有些恍惚。
“他说得对。”顾华章抬手指着柳承业,大笑起来,“你何曾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过,你自私至极,从未真心待过别人。”
“若不是她温宜秋背后有崔关月和小世子,你会如此上心?在苏州的那么多年,你怕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吧!”
温泽没想到一向温顺的顾华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震惊之余更是一种被人当面侮辱的羞怒。
“阿茹!”柳承业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不由心疼地唤了一声。
方才他说了那么多,不过也只是想让她全身而退,可她眼下明显是不再给自己留后路。
“温泽,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卑鄙无耻的小人!”顾华章一双带泪的眼睛通红,脸上却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她又大笑了两声,“不妨再告诉你,你之前的两个儿子,都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祠堂中的几人都静了下来,连孟晚歌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温泽仿佛被人用榔头在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他身形晃了晃,恍惚地看着顾华章:“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断子绝孙。”
她的话音刚落,温泽便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只见她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边,脸上迅速现出一块红印子。
温泽在她身前蹲下来,双手揪着她的衣襟,眼中布满血丝,还有水光盈盈。他开口几遍,最后才用尽全力哑声道:“阿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怎么对我?”
“为什么?温泽,你还记得我们的兰儿吗?”说到这个名字时,她那一身的怨气好似散了,只剩下作为一个母亲的柔光,她抬手在胸前比划,“她走的时候,才这么大。她那么乖,已经会叫‘娘亲’了,在我怀里时还会软软地缩成一团。”
说完她又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好似要滴出血来:“想来你早就忘了。”
“那一年的春天,你到我家里来提亲,你对我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要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她闭上眼,好似在回忆,“那日的阳光真好啊,满院子的花都开了,后来我不顾父亲反对一定要嫁给你。”
“成婚三年,我先有了玉儿,又生了兰儿。自从兰儿出世,我因此伤了身子后,你便没怎么笑过,你逢人便说家中人丁稀薄,实为不孝。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儿子。”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兰儿生病时纳妾!兰儿哭着喊着叫娘亲的时候,你在另一个院子里,丫鬟请了你好多次你也没来……她那样小,那样软,一点一点在我怀里凉下去。温泽,你好狠的心啊。”
顾华章说着便凄苦地笑了一声,令一旁的孟晚歌都有些不忍,这其中的秘辛她并不知晓。
温泽渐渐松了手:“那日……我不知道……”
顾华章苦笑:“你早忘了娶我时答应我的话,屋里抬了一个又一个妾。你想要儿子,我便偏偏不如你愿。”
“儿子到底有什么好!我的玉儿,兰儿,哪怕是她!”她抬手指向孟晚歌,嘶吼道,“哪一个不比你的儿子强?”
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满脸的凄然:“柳承业去找林欢月也是我安排的,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不可能有儿子,唯一的儿子还是替别人养的。”
“阿茹……”柳承业见她这副模样,一颗心像是被人放在油锅里烹。
听到这里,温泽瘫坐在地上,满是泪水的眼睛里目光涣散,唇舌不自觉地打颤,半晌他才声嘶力竭般发了疯地大喊:“疯了!你疯了!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疯妇……把她……”
后面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华章却大笑起来,她衣襟凌乱,发髻松散,看着倒真像是个疯妇。
“把我怎么样?温泽,你别忘了,你的妾室、你的孩子全都靠着我母家养活。若没有我扬州顾家,你靠什么能在京城置这么大的宅子?你敢杀了我?还是敢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