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山风卷着一丝凉意从山顶而来。
孟晚歌脑后用来装饰的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也要随风而去。裴寂身形微动,掠一抬手便捉住了扬在空中的发带,鹅黄色的发带缠绕在他如玉的指尖上,好似还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暖意。
令他心尖一颤。
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用双手托起发带递到孟晚歌面前。发带两端依旧被风带起,有些俏皮地在他宽袖两边漂浮拍打,令他那深色衣袍多了几分明艳。
孟晚歌见状也不免心尖一动,抬手接过发带攥在手上:“多谢裴大人。”
二人一时无话,她没打算问裴寂为什么会在这里,裴寂也没继续问她为什么孤身一人进梅林,只一前一后往梅林外走去。
没走几步,她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裴大人。”
身后的脚步也停下来,听见她唤,他低笑一声应道:“五小姐还想问我的心上人?”
清淩的笑声化作一片羽毛飘进孟晚歌的心尖上,细细一扫,酥麻席卷全身。孟晚歌两颊迅速烧起来,恨不得拔腿就跑,却怎么也提不起脚来。
只觉得连这山间的风都带着躁意。
“五小姐……”
裴寂还想要说什么,孟晚歌生怕他再说些什么令她无地自容的话来,连忙转身打断他:“裴大人在这儿做什么?”
她原是不想问的。
裴寂垂眸看她,借着月色正好可以看见她慌乱飘忽的眼眸,手指意味深长地做捻佛珠状,眉眼下弯唇角微扬:“来见我的心上人。”
短短几个字,像是惊雷落下,炸在孟晚歌的心上。她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去,长长的小道尽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整一片梅林中,只站了他们两个人。
不知是不是他们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方才还静止的梅林又突然动起来。孟晚歌置身其中,有些恍惚。
她看着裴寂身后已经消失的路眨了眨眼,抿唇压下胸膛处快要蹦出来的心跳,故作镇定道:“裴大人一贯喜欢用心上人作为借口。”
四下风声肆意,山顶有相思鸟长鸣。
裴寂依旧垂眸看着孟晚歌,泼了墨的眼眸中没有一缕月光,黑得似乎能将眼前的人吸进去。
他说:“我从不用心上人做借口。”
孟晚歌自小就很聪明,不然她也不会在心机唾沫能淹死她的皇城活了八年。之前的种种再结合裴寂眼下这句话,很快便能得出结论。
为什么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裴寂有心上人,却无人见过?
为什么裴寂第一次见她就好心提醒她要换裙子?
为什么只要裴寂出现,就会帮她,甚至将那么重要的令牌都可以给她?
她暗吸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裴大人去过苏州?”
“去过。”
真相呼之欲出。
她轻咬下唇,声音极轻:“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因为在她印象中温宜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体弱多病多走两步都喘。裴寂是京城的风云人物,怎么都不可能和一个苏州小官家的庶女有瓜葛。
可她一到京城后,裴寂处处帮她,就算他是个好人也不合常理。她一向自诩聪明,却到现在才发现这其中的不对劲,实在令她毛骨悚然。若是裴寂的心上人真的是温宜秋,她这么久却一直对他熟视无睹他又是怎么想的?
裴寂眉梢微动:“是我认识五小姐。”
孟晚歌没料想是这个回答,猛一抬头撞进他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听他又道:“五小姐并不认识我。”
这一次,她十分肯定那眼眸中的深情比夏日骄阳还要浓烈。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她心上扎了一下,细微的疼痛感从心底一直蔓延开来。
在这一瞬间,她无比地羡慕温宜秋可以被人这么坚定地爱着,更是被裴寂这么坚定地爱着。而她只是占据温宜秋身体的小偷,连带着裴寂对她的爱也一并占据了。
“五小姐?”裴寂见她眼尾微微泛红,眼底好似有水光泛泛,那模样像是发现自己做了坏事的小猫,令他生起莫名的心疼。
孟晚歌连忙低下头去,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没有办法告诉裴寂他的心上人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替温宜秋接受裴寂的感情。
她从袖子里拿出裴寂那块令牌,交还给裴寂:“此物珍重,我身份低微不敢据为己有,谢裴大人厚爱。”
说完见裴寂不收,她强塞到他手上。二人的指尖都凉,碰到一起时都微微一缩。
还了令牌,孟晚歌不敢再耽搁,连忙重新找到阵眼打开出去的路,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梅林。只剩裴寂一人站在梅林中,掌心中还有那枚被还回来的令牌。
他垂眸看着冰冷的令牌,手指缓缓收拢将令牌攥在手心。
闻风急急从他来的方向跑过来,一脸担忧:“主子。”
裴寂身形一晃,像是终于撑不下去一般倾倒在闻风身上,闻风慌忙扶住他,回头朝孟晚歌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扶着他又往回走。
孟晚歌不知道身后的情况,一路没回头地回了房间。一直等在屋里的秋月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才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替她倒了杯茶。
“小姐,您怎么了?”孟晚歌坐在桌边一直没回过神,秋月不免有些担心。
孟晚歌脑子里还在想裴寂方才的话,被秋月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发带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没事,有人来找过我吗?”
秋月这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事,她点头:“方才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来了,说让您明日一早陪夫人去礼佛。”
孟晚歌揉了揉脑袋:“知道了。”
秋月见她一脸疲倦便转身去打热水来给她洗漱伺候她睡下,寺庙简陋不比温家,她只简单洗了脸脚上床。
“秋月。”她刚躺到床上,侧身叫住了要出门的秋月。
秋月端着洗脚水侧头看她,又听她问道:“我……你之前在苏州,见过裴寂吗?”
“裴大人?他去过苏州吗?”秋月一头雾水。
孟晚歌突然觉得自己心底的那抹不甘心有点可笑,她转正身子,拉了拉被子,直直盯着屋顶。
算了,裴寂都说出那样的话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温宜秋本就长得好看,又生性良善,能被裴寂喜欢也不是什么奇事。
她这般想着,有些认命地闭上眼。
“小姐?”秋月有些奇怪。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你快去倒了回来睡觉吧,明日还要早起。”
山间的夜格外清冷,孟晚歌盖着被子也觉得有些凉,她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最后竟无端生出些恼意来。她不免想到若是裴寂早早表明自己的心意,温宜秋何必沦落至此,既不会身子如此娇弱,更不会被嫡姐欺辱致死。
温宜秋不死,她也不会占了温宜秋的身子,不会得到老天馈赠,更不会成为一个抢夺别人身体的小偷。
这般一想,裴寂也不能算是个好人了。
孟晚歌暗暗骂了裴寂两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连忙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开,开始想柳承业的事。
明日礼佛不止她和顾华章两个人,他们定不会在礼佛时做什么,想来应该是礼佛之后才会行动,她得万事小心才行。
庙里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在东南角响起,孟晚歌和秋月早早便起来梳洗后,和隔壁屋的温宜可两姐妹一起前往顾华章的厢房外候着,等到刘嬷嬷出来传话才齐齐走进去请安。
今日一起礼佛的还有王夫人和昨日没露面的温宜玉,温宜玉上山还没多久便已经清减不少,只是面色红润倒也看不出在普渡寺中吃了苦头。只是看到孟晚歌进来时,眼中还是添了几分怒气。
孟晚歌只当看不见,在最末端的蒲团跪下来,一脸虔诚地跟着最前方的方丈诵经。
她自然不会给温泽祈福,她祈求的是秦婉君康健,秋月无忧,温宜秋来世平安喜乐。庙中诵经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念着同样的经文,却只有她最虔诚。
结束后便是去斋堂用斋饭,大家分席而坐,斋堂中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一直到结束温宜玉才挽住了顾华章的手软言撒娇要她留下多陪自己两日。
“你爹爹病刚好,家中事务繁忙,不能多留。”顾华章微叹一口气。
温宜玉闻言两眼一红,眼见便委屈要掉泪了,一旁的王夫人连忙帮说道:“多一日又无妨,玉儿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就昨日你来了才多吃了两口,今日也不早了,不如明日再下山?”
顾华章有些为难地看了孟晚歌三姐妹一眼,孟晚歌身旁的温宜可会意,轻声劝解:“大姐姐真是瘦了许多,母亲便多留一日陪陪她吧。”
几个来回后,顾华章才同意留下来再住一晚。只有孟晚歌注意到了她眼底的一丝精光,怕是她早就准备在这里多住一晚了。
只是令孟晚歌没想到的是,用完斋饭后,顾华章要和温宜玉一同回房说体己话,便让她们都散了自行回房。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让孟晚歌做。
看着顾华章和温宜玉的身影消失在弧形拱门后,孟晚歌没忍住微微拧起眉头,一时有些摸不清顾华章到底要干什么。
孟晚歌一路上想了许久,觉得这件事顾华章要做的应该就是把她留在寺中,而剩下的事都交给柳承业。至于是什么事,她不一定需要知道,只要今晚把柳承业引入梅花树林中,等到明日一早她定能平安下山。
那要如何将他引入林中呢?
孟晚歌坐在桌边,看着与刘嬷嬷身形相似的秋月眯了眯眼。
“秋月你过来。”她朝秋月招了招手,秋月听话地放下手中的活朝她走过去,只见她又往下招了招手示意秋月弯腰。
此时余晖从窗外洒进来,正好落在屋中主仆二人的身上。秋月弯身将耳朵送到孟晚歌唇边,听着她的低语,在余晖下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越睁越大。
“听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