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荣和十七年。
冬至前夕。
孟晚歌带着二公主孟星罗在御花园里踢毽子,孟星罗的毽子不小心踢到了树上,宫婢们想了许多法子都没用,最后孟晚歌撸起袖子便爬上了树。
“昭阳真厉害!”孟星罗在树下高兴地手舞足蹈。
孟星罗粉雕玉琢一般,笑起来却有些憨傻,一双杏眼中全是对孟晚歌的崇拜,孟晚歌闻言不禁也跟着心头一软,将手中的毽子扔下去:“接着。”
她没接住,掉到了地上。
这时从后方传来一声嗤笑,是大公主晋阳公主带着尚书府的千金赵月欣走了过来。
“大姐姐你笑什么?”孟星罗一见到晋阳公主便鼓着脸。
晋阳公主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抬头瞥了树上的孟晚歌一眼,笑道:“你啊你,别成天跟着那野种混,到时候被带坏了父皇就不疼你了。”
孟星罗不解:“什么是野种?”
一旁的赵月欣解释道:“安阳公主,野种便是没有娘亲,胡作非为的坏种。”
她的话刚落,孟晚歌从树上跳下来,裙摆飞舞正正好落在她的面前,吓得她连退两步。孟晚歌却没打算放过她,勾唇讥笑了一声追上两步直逼到她面前。
“本公主也不知道什么是野种。”孟晚歌侧目看向晋阳公主,轻声道,“但坏种还是熟能生巧勉强能行。”
说完她抬手狠狠给了赵月欣两巴掌,清脆的声音让一旁的婢女们都埋下头去,只能见到她们肩头微颤。
“孟晚歌,你疯了。”晋阳公主没想到到孟晚歌会直接对赵月欣动手,一时也愣在原地。
孟晚歌没理她,只微微弯身对着瘫坐在地上的赵月欣眨了眨眼:“你不会以为,坏种只会打你两巴掌吧?”
当日赵月欣是种着一张脸哭着回的尚书府,听如意说她在家中又哭又闹,又是绝食又是要上吊,直言与其死在昭阳公主手上还不如自我了断算了。赵尚书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被她这么一折腾搞得心肝疼,没几日便将这事告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对孟晚歌是一万个不待见,只要不是闹出大事情,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见她。
这一次便是大事情。
依旧是金碧辉煌的承德殿,孟晚歌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上方是坐在案前扶额头疼的皇帝,身旁是嚷着要公道的赵尚书,孟晚歌直起身子:“赵月欣骂我野种,我只是给她两巴掌,按律她当诛。”
“陛下,昭阳公主信口雌黄,当日小女是与晋阳公主一道,边上还有安阳公主和一干宫婢,皆可作证,小女何曾骂过昭阳公主一句啊!”赵尚书说完砰砰磕了几个头。
皇帝不愿意多管我的事,却不能不管赵尚书。
他从案前抬起头来,让内官宣来晋阳公主和孟星罗。
晋阳公主道:“儿臣从未听见月欣辱骂昭阳。”
孟星罗道:“和昭阳没有关系,是我把毽子踢到树上的。”
一干婢女埋头,都称:“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赵尚书声嘶力竭:“还请陛下明鉴!”
孟晚歌笑起来,尽管她已经知道结果是如何,却还是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九五之尊,哑声问道:“父皇信谁,也不信我?”
“你可堪信?”
为了安抚赵尚书,皇帝以孟晚歌骄横跋扈之罪,罚她跪到承德殿外以儆效尤。
那天夜里下着小雪,落在身上会化成雪水钻进衣服里,冰得刺骨。夜里的皇宫静得吓人,雪落在青瓦上都能发出声音,孟晚歌数着数着便数不清有多少雪花落下来。
那是她认为,最难熬的一夜。
刺骨的寒好似能顺着时间的长河,再次落在孟晚歌的身上。
“小姐,您怎么了?”一旁的秋月眼见着孟晚歌的脸显出苍色,忍不住担忧起来。
这一声小姐将孟晚歌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传闻中恶贯满盈的昭阳公主了。
她扶着一旁的花窗,摇了摇头:“可能是昨夜没睡好,找个地方坐会便好了。”
园子里面还在讲着当年的事,其他几位女子也加入进去,说起昭阳公主的事,像是恨不得将昭阳公主的尸体挖出来再鞭打才解气。
孟晚歌心中暗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刨过她们家的祖坟呢。
尚书府的庭院内设了水榭楼阁,孟晚歌沿着风雨连廊走了一阵,便看到一处凉亭设在莲花池上,只是还没入夏,池中只能看到绿油油一片的荷叶。其间还有穿梭的锦鲤,时而跃出水面,随起涟漪阵阵,惹人驻足。
孟晚歌在凉亭内坐下来,逗弄了半晌池中的鱼儿后,方才心中的烦闷也跟着一扫而空。
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穿粉色侍女服的婢女走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后,恭敬道:“请问是温家五小姐吗?”
孟晚歌微微挑上眉梢,淡声道:“何事?”
婢女道:“我们小姐新得了一副彩云斋的头面,说要请小姐们过去瞧瞧。”
既没指是谁家的小姐,便是赵月欣了。
孟晚歌单手支下巴,没说话。
婢女也不恼,笑道:“还得了些好看的锦缎,要分给各位小姐回去做衣裳呢。”
这样的话对她一个小官庶女应是极大的诱惑了,她若再不说去,便是不识抬举,等着她不知道又是什么。
孟晚歌抬头看了秋月一眼,笑着起身:“那你带我去瞧瞧。”
那婢女毕恭毕敬,一路领着孟晚歌往后院走,倒像是正要带她去赵月欣的院子里。
孟晚歌被她带着走了许久,才走进了一个看着荒了许久的院子,婢女好似后面长眼睛了一般,一边走一边道:“这里是小姐专程用来收东西的院子,平日里不住人的。”
孟晚歌点点头:“怎不见其他人?”
“许是在后面。”婢女推开房门,里面果真放着不少箱子,她回头对孟晚歌道,“温五小姐请进屋等吧。”
孟晚歌往里瞧了瞧,没说什么抬脚进了屋。
她刚一进屋,便听到身后房门一关,秋月在屋外惊道:“你做什么?”
那婢女“啪嗒”一声将门上的锁锁上。
“秋月?”孟晚歌贴在门上,轻唤了一声。
秋月急道:“小姐,奴婢救……”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没声了,孟晚歌连忙在门上戳了一个洞,才看到不知道从哪儿又钻出来一个人捂住了秋月的嘴巴,那人和之前的婢女一起将秋月拖了出去。看样子她们应该只是想把秋月带离这里,不会让她有生命危险。
孟晚歌如此一想放下心来,又打量起这间屋子。里面摆着的箱子大多都是空箱子,在一堆空箱子后面竟还铺了一张草席。想必是早就将这里布置好了,还有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奇怪味道……她连忙拿出手绢捂住口鼻。
刚刚进来之前她仔细观察过,前面的门窗都被人封死了,可后面的一扇窗却是可以打开的。
她一手捂住口鼻,一手轻轻推开后面的窗户,探头一看才发现这屋子后面竟是一条小河,难怪没有将这扇窗也封起来。所幸小河之上有一个小小的堰,虽不能平站,踮着脚却是不成问题。
孟晚歌曾经翻墙爬洞都是强项,如此一个小窗户更是不在话下。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裙,便踩着一个箱子翻过窗户。杏黄色的裙摆在空中舞过,倒映在河面上竟是说不出的灿烂,她小心扶着窗户踮脚踩在那石堰上。
突然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
“温五小姐。”清润带着笑意。
孟晚歌吓了一跳,扶着窗户的手没抓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下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落入水中时,突然一只手将她拦腰截住。清冽的檀香袭面而来,她下意识取出袖中的小剪刀朝身后之人刺去。
小剪刀在空中被人截住,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笑:“动作还不够快,需得勤加练习。”
没等她反应过来,扶在她腰上的手一用力,她整个人被带着往上跃去。片刻后她被人从身后稳住,实实站在了房顶上,只见眼前一片辽阔,轻风从耳旁掠过,扬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她这才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古朴的佛珠顺着裴寂骨骼清晰的手腕一路往下藏入广袖中,他一手拿着刚刚从孟晚歌手中截来的小剪刀,一手取来一张墨蓝色质地上佳的手巾,用手巾细细擦拭过那把秀丽精巧的剪刀后才递还给孟晚歌,眼眸轻柔,唇角带笑:“这小东西哪能致命,改日送一把匕首给五小姐。”
孟晚歌接过小剪刀,又熟稔地藏进袖中。
“谢裴大人好意,我只用来防身不必致命。”
她的话音刚落,底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蹲下来趴在屋脊后方。身后的裴寂见她这样,眸中笑意愈浓,也跟着蹲了下来,轻声在她耳边道:“五小姐看样子,对此事驾轻就熟。”
孟晚歌刚开始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她看到他盯着自己趴在屋脊上的手,眼中都是揶揄的笑意时,才反应过来他是说的屋上偷听的事。
其实偷听的事她干的不多,毕竟听来听去都是些骂她的话,她早听腻了。但是爬墙上屋的事,她的确是熟得很。
她微微歪头,看着同样蹲下来的裴寂,笑道:“裴大人亦是。”
不否认不承认,还回去。
头顶的春日暖阳一缕一缕落在她身上,裴寂只见她眼眸清透,其间点点狡黠,是这世间最灵动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嘴角,眼底柔光铺了一片。
在他们说话时,底下已经有人开了门锁推门而入。孟晚歌忍不住探出头去,想看看来的是谁,却被裴寂抬手按住脑袋又给她按了回去。她眉间带了一丝恼意,刚侧头便看到裴寂轻手将身下一块瓦取出,只留一张透明的遮雨布,再往下看便能将屋中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副果然他常干这事的模样看向裴寂,裴寂弯唇不语。
此时堆了杂物的屋中有一位紫衣锦袍男子,男子先是往屋外张望片刻,才关上门回身在屋中寻找什么。孟晚歌等他再走近一些才看清他的样貌,勉强算得上俊朗,只是眼中的邪淫之色让他看起来十分猥琐。
“这人是谁?”她拧眉低语。
她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裴寂也同她的视线一齐落在屋中人身上,嘴角的笑落下,眸中方才的柔和散尽,徒留狠厉之色。听着屋中男子调笑着一遍又一遍叫着“五小姐”,罩在他周身的寒意渐浓。
他淡声道:“文昌伯爵府大公子,周世昌。”
像在念一个死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