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鹤带着燕庭霜,走进曾属于他兄长李浮誉的院子。
这座仙府被命名为青莲雅轩,位于昆仑阁主峰,从前兄长还在,而他还没有改拜入不弃山的时候,就很喜欢赖在这里不走。
如今五年过去,青莲雅轩还维持着旧时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李清鹤站在门外,看着燕庭霜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神思不属地走出来,脚步虚浮,竟都忘了与他打招呼,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逃也似的走了。
他嗅到一缕极淡的血腥气,压下心头若有似无的嫌恶,微微一笑。
青莲雅轩中布置清雅,却连一桌一凳,所用都是最上等的灵木,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竹香。
昏暗的房间最里端,燕拂衣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清瘦的身体被埋在一堆奢华的锦绣中间,很是刺眼。
李清鹤走过去,站在床边。
燕拂衣面容纹丝不动,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来,那双他曾很喜欢的眼睛半睁着,长到过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一小片阴影。
其中却不再有从前那种掩藏在沉静之下的飞扬神采,只是麻木而空虚,有点像被扔在角落里的破败玩偶。
李清鹤半蹲下来,手指虚虚抚过燕拂衣挺秀的眉骨和鼻梁。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燕拂衣这样的人呢?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母亲燕然,曾是父亲的小师妹,当年被魔族中人掳走,父亲多方寻找,却始终没能把师妹救回来。
直到八岁的燕拂衣带着燕庭霜,一路寻到昆仑道宗,灵音法尊才得知,三年之前,小师妹就已经死了。
故人已矣,两个可怜的孩子又确实天资超绝,当时已经成为掌门的灵音法尊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还拜托师弟商卿月,将他二人收为弟子。
李清鹤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与兄长都很喜欢这对兄弟。
尤其是燕拂衣,小小年纪便沉稳懂事,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兄长尤其疼他,李清鹤也很崇拜这个天资绝艳的小哥哥。
可谁能想到,燕拂衣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不说,昆仑道宗好心将他们收在门下,他最后,竟又害死了自己的兄长。
这还不算,趁着爹爹痛失爱子之下伤心闭关,燕拂衣竟又用五年时间,一点点蚕食门派内部的权力和资源,想把门派变成他的一言堂。
萧风那样的天才,放在哪个门派不是被倾力培养的亲传弟子?偏偏在昆仑道宗,竟生生在外门杂役上蹉跎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还要被燕拂衣百般针对打压。
就更不要说刚刚败露的,暗害妖族少主的事。
最过分的是,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似乎无辜的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燕拂衣,”李清鹤牙根发紧,恨恨地说“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
燕拂衣安静地看着他。
他此时其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轮廓,李清鹤刚才也出现在过他梦里,还是那个被他护在身后,会抹着眼泪叫“拂衣哥哥”的孩子。
燕拂衣看着他,轻轻弯了一下眼睛。
他说:“嗯。”
燕拂衣识海中,片刻前在燕庭霜划破燕拂衣的手腕取血时,义愤填膺到差点爆掉的系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说话了。
系统沉默着,散发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李清鹤看着燕拂衣,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苍白、脆弱,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你还不愿意认错吗?”
燕拂衣的眼睫抬起来一点点。
李清鹤站在床边,艳丽的容貌在昏暗的烛光下,却有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冷:“庭霜小师兄‘心善’,他不愿说的话,我来说。”
“燕拂衣,你就该像你那个魔族父亲一样,众叛亲离,无人埋骨,被封印起来,牢牢锁住,永不见天日。”
你应该日日夜夜地被哥哥的事情折磨,永生不得安宁。
你不该再对任何人倾心相待,眼里阖该永远只有哥哥的影子,不能再放下任何其他人。
燕拂衣望着他,那双星子似的眼眸映照着李清鹤自己的身影。
燕拂衣又很轻地应道:“嗯。”
【拂衣】系统犹犹豫豫地出声,【别这样,燕庭霜他,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尽管站在眼前的是李清鹤,但燕拂衣自己知道,系统也知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进来的燕庭霜。
燕庭霜在院子里与李清鹤的对话,燕庭霜划破他手腕取的血。
燕庭霜用最温柔的声音与态度,哄劝兄长拿出的本命灵剑。
燕庭霜怎么能想到,李清鹤一边与他谈话,一边还暗中开了传音法阵,让字字句句都响在燕拂衣耳边。
燕拂衣什么都知道。
他听得到燕庭霜说的每一句话,听到他最细微的呼吸,听得到他齿关颤抖时,隐隐发出的轻响。
可他从前总最惦着燕庭霜的安危,以至于刚刚收服本命灵剑,滴血认主时,下给命剑的第一条铁律,竟是永远认可、守护除主人之外的另一个人。
李清鹤无疑是想击破燕拂衣心里最后的防线,让他好好看看,在他以身相护了二十年的亲弟弟心中,他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燕拂衣必须承认,这一招太妙,妙到像是冰雪凝成的剪子,一寸寸缓慢地撕剪开他的血肉经脉,最后轻柔地捅进心脏里。
与仿佛弥漫在灵魂中的森森寒意一起,卷灭他心里仅剩的火,让骨髓深处都覆盖上锋利的霜。
李清鹤不愧是能拜入不弃山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浮誉师兄的亲弟弟。
下手总是这样又稳,又准,又狠。
他想要的,原来从不是取了燕拂衣的命。
死未免太轻易。他要彻底击溃、撕扯殆尽、连血带肉吞下去的,是燕拂衣被折磨成灰烬的心。
燕拂衣想笑,却又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几乎是本能地试图瑟缩起来,支离的腕骨上拴着的锁链被带得哗哗响。
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保护着、隐忍着,甚至是纵容着他们所有人的伤害?
他不想再“撑住”,不想再永远将自己剖开,用心头血去描摹长到不见尽头的认罪书,用生命与灵魂去扛着昆仑道宗往前走,一次次在重伤中记录修补那该死的结界的次数。
胸口的吊坠竟奇异地烫起来,可燕拂衣此刻甚至都感觉不到。
他与浮誉师兄相处了十年,几乎占去生命的一半。
失去浮誉师兄又有五年,在这五年里,不论被如何误解、伤害、折辱、千夫所指,曾经存在过的记忆都像是最后的铠甲,强迫他好辛苦地“撑住”,为了拿到最后渺茫的奖励。
前所未有的,燕拂衣也竟然在这样的一瞬间,感到委屈。
他不想再见到这些人,他要躲回那座四季如春的山谷去。
那座——
“大师兄。”许是被燕拂衣平静无波的神色激怒,李清鹤心中火苗似的焦躁无端上涌,他想到什么,毫不掩饰声音里刻骨的仇恨。
“你回不去那座仙府了。”
燕拂衣黑润的眼珠微动,像是终于听见他的话,看向他。
他熟悉李清鹤这样的神色,他是那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脸,迫不及待要从上面看到他想要的痛不欲生。
就像曾经一起出门游历,他也总是要强,要用最绚烂的杀招打败对手,还一定要对方俯首认输。
红衣少年从来傲气,一往无前,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点宽恕。
李清鹤说:“三位尊者为捉拿你亲至,那地方罡风乱流原本便严重,暴动的灵力都裹了问天剑尊的剑气,没了防护法阵,房屋花木,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撕碎。”
“更不用说不知哪个不小心,在那团风里,落了一把火。”
燕拂衣苍白的手指痉挛了一下,锁链被拉直绷紧,腕上伤口裂开,又染出刺目的血。
李清鹤咬了下舌尖,尝到一抹令人愉悦的血腥。
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哥哥死后,什么竟敢成为燕拂衣最在意的东西。
一是小师兄燕庭霜,二是那处破山谷。
燕拂衣总到那去,一待便是很久,他给那里的仙府布下最顶级的防御法阵,李清鹤无论如何都进不去。
他只知道,每次从那里出来,燕拂衣便似乎很是幸福,很是满足,满脸都是些让他痛恨的情绪。
燕拂衣识海里的系统气得飙了粗口,又被无情地屏蔽掉——可即使没有违禁词,燕拂衣此刻,也根本听不见他。
他就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眼中有什么东西寸寸碎裂,身上残余的灵力混乱地暴涨,李清鹤竟被逼退一步,面颊上浮现出一条血痕。
李清鹤睁大眼:“你竟敢——”
燕拂衣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他说:“你故意将他们引到那里去,就是为了毁灭我的仙府。”
“是又如何!”李清鹤冷道,“你以为自己也配拥有一处安乐乡吗。”
燕拂衣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面前炸开一团光怪陆离的眩光,像是涌动的灵力、破碎的罡风,泥泞和血污大片大片地染满视野,触目所及一片猩红,像在盛夏阳光下闭眼,透过捂着眼睛的手,能听到心脏中血液脉脉流动。
“铛铛铛——惊喜!”
“美不美!哥哥牛不牛!”
燕拂衣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彼时尚且年幼,他们很艰难才穿过外围的乱流罡风,千里迢迢跋涉到长满野花的山谷。
“我们把这里当做秘密基地吧,以后如果我没看到,老头子又要打你,你就躲到这里来。”
“我来画图纸,这里有瀑布诶,可以盖一座森系小木屋。”
“种什么花好呢,拂衣,你喜欢什么花?”
“野花怎么配得上我最喜欢的小美人呢,芍药?芍药怎么样,又香又漂亮,和你一样。”
“哈哈哈哈,不喜欢叫小美人啊,那就叫你小月亮吧。”
“就很怕你这爱自虐的家伙以后会过得很苦,月亮如果累了,别忘了这里,还有一片可以降落的花海呢。”
……
燕拂衣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他的存在就仿佛是个错误。
生恩尽断,锦书难觅,到了最后,折辱毁誉,举世皆敌。
但他曾以为一切都没有关系。
如果付出的真心没人想要,那便收回来;如果最终无路可走,无人可诉,他也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堪归去,那里还存着渺茫的希望,是茫茫三千世界之中,最后的一道光。
燕拂衣竟真的笑出声来,那笑声先是低沉地滚落出他的喉咙,又岔了气,变成一阵暗哑难听的咳嗽,眼中竟都咳出眼泪。
李清鹤无端一慌,抓住他领口怒道:“你笑什么!”
一大捧灼热的血在这时被喷出来,沾了他满手。
“李清鹤,”燕拂衣喉中发出破碎尖锐的喘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出他的全名,“拂衣崖下,每一株芍药,都是浮誉师兄,亲手种下的。”
李清鹤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燕拂衣说:
“仙府中的幽冥七星阵,我召唤了五年,供养了五年,才侥天之幸,聚起最后一点,师兄破碎的残魂。”
“你把它们,都毁了啊。”
刺目的鲜红像是从地狱中涌出的火,穿过仇恨的盔甲,灼烧着刺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