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言澈自嘲地笑了笑,也对,这些受了伤的乞丐本就是弱势群体,或许他们乞丐内部可能也会分个高低贵贱、三六九等,那个生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恐怕就是在乞丐堆里称霸的头头。
毕竟他能生得如此膀大腰圆,说不定有其他乞丐的进献,无论他们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总之这很可能是事实。
而这些被他换药的乞丐们,又怎么会为了他这点小恩小惠跟自己的头头反目成仇?既不愿,也不敢。
他长居深宅大院,爹娘对他关切备至,底下人对他小心侍候,除了从前有些庸医在他面前夸夸其词,他几乎没遇到过多少恶人。
确实是他高估了人性的善。
他捏了捏腰间鼓囊的钱袋子,才发觉手心已经濡湿了汗,所幸眼前众人只是图财,金银钱财无他而言,皆不过身外之物。
他将钱袋子从腰间解下,交给了离他最近的乞丐。那人目光贪婪,接过钱袋的时候眼睛都冒着精光,待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又赶紧缩了缩脖子将钱袋交给了那个壮硕男人。
刘言澈眼中不复给他们治伤时的兴奋,已然满是落寞地转身,却身后那人继续道,“公子,还有你身上的玉佩、头上的玉冠……”
他身子顿了顿。
*
次日,刘言澈还是如约来了将军府,只是不同昨日的兴致勃勃容光焕发,今日的他显得格外沉默,一言不发地给阿叔换药,衬得今日阴沉的天气都闷了两分。
林瑾照问,“刘二公子今日心情不好,眼眶也有些红,昨日遇到了何事?”毕竟莫名其妙赚了那么多生命值,她还挺好奇的。
刘言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是觉得此事丢人,“没什么,父亲今日要考教我功课,昨夜我为了准备,在灯下熬晚了些。”
林瑾照知道,刘言澈定不是因为这个。刘太傅为人严苛,既然放他出府了,功课必然过关,刘言澈不会因此事不高兴。
见刘言澈不愿意说,林瑾照也不问,继续教他其他的东西,“你看阿叔这伤口上的缝线,其实针法类似于缝衣服,我先教你用绣花针在布上面缝,等以后有适合你的针了,再拿五花肉练手……”
刘言澈虽然话不多,但学得认真,缝布的针法、每针的距离、长度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若是用来缝伤口也是赏心悦目,显而易见地上心。
若是他穿越到现代做个外科主刀医生,想必也是个有天赋的,或许会在整形美容科大放异彩。
“做得不错。”林瑾照由衷夸赞道。
刘言澈听见夸赞,嘴角不自觉扬了扬,他一边低头练习,一边状似不经意问道,“林大姑娘从前有遇到过不讲理的病人吗?”
林瑾照微微挑了挑眉,原来刘言澈初出茅庐遇到了这事啊。
“遇到过啊,遇到的可多了呢,”林瑾照云淡风轻道,她在现代行医那么多年,看过的病人太多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那可有遇到过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
“也有过。”
林瑾照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曾经她轮到急诊时,遇到一个突发脑溢血的病人,来的时候已经脑疝了,不立即手术随时会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家属手术、联系手术室和脑外科协作,救下了病人的命,但病人脑出血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
事后,病人家属说,是她主张的手术,手术花了两万块钱还没治好,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勾当,是她想让病人好不全,好借口让他们多掏医疗费用。
曾经她悉心医治一个重症肺炎的病人,病人的心衰和呼吸衰竭她都治好了,家属却抓住一个小小的轻度药物性肝损跟她闹,不打官司,只日日来科室纠缠,搅得整个科室乌烟瘴气,主任只想让她息事宁人。
现在想起来,都还挺心酸的呢。
“那林大姑娘不恼怒吗?”
“自然是恼怒,但是恼怒有用吗?”
在现代,病人是弱势群体,舆论向来照顾患方,照顾得多了,医生便成了弱者,患方成了被偏爱有恃无恐的人。
刘言澈沉默了。
是啊,他恼怒,就能让那些人感激吗?就能让他们将钱袋子还回来吗?他甚至不想让家里知道,免得叫他们担心,只一个人放心里隐忍着。
林瑾照又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那么一部分恶人不是很正常吗?”
“那林大姑娘为何还能继续行医?你不怕吗?”
林瑾照微微笑起,“因为一百个病人里面,有九十九个都是感激我的,只会有一两个不明事理的对我心存恶意,我不会因为一两个人放弃剩下的九十九个。”
从前她伤心难过时,她的老师就是这样安慰她的。
刘言澈其实是偷偷去栖霞寺看过林瑾照和陈老大夫他们义诊的,他看到的的确是几乎所有人都在感激他们。
或许是他选的病人不够好,才会头一次帮人看诊就遇到这样的事。也或许,其实大多数乞丐心里是感激他的,只是不敢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他心里好受了很多。于是,他将昨日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以为林瑾照听到的反应会很淡定,没想到,林瑾照大为光火,“待会儿我去太子府的时候,你在外面等我,我们去将你昨日的银子要回来!”
欺负她可以,欺负她的学徒不行,况且刚踏上行医路上的学生心里就蒙上阴影,其影响恐怕会伴随行医终生。刘言澈有外科天赋,好苗子不能被扼死在萌芽阶段。
“其实,我也不在乎那些银子。”
“那我们要找回的就是脸面。”
于是,林瑾照去太子府给关云龙和谢景辰换完药后,向他借了包括云影在内的几个人。
外祖父昨日来了太子府,到今日都还没回去,据说是在她走之后吃多了酒,醉在这里睡下了,如今还没醒,她要想找外祖父要人,恐怕天都黑了。
“殿下之前说欠我的人情,如今又可以还一个了。”
“林大姑娘还真是不客气,我自然会答应,就是不知道你要带我的人去干什么?若是杀人放火的违法勾当,可别给我引来百官弹劾。”
“殿下放心,是去行正义之事。”
林瑾照自然不会把刘言澈被众乞丐打劫的事情说给他人听,谢景辰也不例外。
“云影,等会儿林大姑娘让你们做什么,你们照办便是。”
“是。”
刘言澈在太子府外的马车里等着,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林瑾照就从里面出来了,还带着七八个人,看起来都精壮强干,大概率都是打手。
刘言澈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从太子府里带出了人。
“刘二公子,带路,”林瑾照轻笑道。
一行人上了马车,林瑾照同春兰单独一辆,刘言澈同云影他们几个挤另一辆,他和小厮两个人坐在一群黑压压的打手中间,气氛莫名地紧张压抑。
云影问,“刘二公子,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额……”刘言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昨日的事情对林大姑娘说尚且不易,对一群陌生人说要如何开口。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瞪得刘言澈半天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只听到了一句,“去了就知道了。”
一群人心里都被勾起了好奇,林大姑娘对殿下也可以说是有大恩,毕竟从皇后、公主、关将军到他自己,都被她医治好了,林大姑娘要做的事,那必然是顶顶重要的事。
马车七拐八拐,一群人车帘掀了又掀,眼见着路越走越偏僻,心里开始泛起了蹊跷。
终于到了一处破落巷子,马车停了下来。
一群人下了马车,见到一群好奇围上来的乞丐,纷纷面面相觑。
林瑾照跟刘言澈私下里认了人,“云影,这里是个乞丐窝,麻烦你们将这些人都抓起来,那个为首的壮汉给他扔到码头上做工,每日搬五十个麻袋,连续搬三个月一天都不能停。”
“将那壮汉身上的金银玉器没收,买一座田庄到太子殿下名下。”
“剩下的乞丐麻烦给他们安排到田庄里种菜种庄稼,前三个月给吃喝,不给工钱,后面表现好的再工钱。”
刘言澈说过,那些银子他不想要了,若是能让他们改过自新,从今往后好好做人,那是最好。毕竟有那样的头目,他们少不得要偷盗抢劫,永远学不了好。
云影听完,头顶升起大大的问号,所以林大姑娘今日带他们出来,是要改造乞丐窝?
他们不管那么多,既然殿下让他们听令照做,他们当即便行动,除了那个壮汉夺命奔逃,其他的乞丐或许是听到了干活有吃喝,皆束手就擒。
云影带的七八个人都会轻功,那壮汉步子再快,也很快就被围成了铁桶般无路可逃。
云影手伸进他衣领一抓,果然抓出了几个鼓囊囊的钱袋子,那些钱袋大多做工精致、针脚细密,一看都是不义之财。还有两个打满了补丁的钱袋,说不定都是别人家的命根子。
那壮汉见到钱袋子被掏的那一刻,表情扭曲得比哭了还难看,他立马朝刘言澈的方向跪了下去,“公子饶命,是我不该,求公子放过我。”
云影只当刘言澈是在场所有人里面衣着最为华贵讲究,壮汉才抓着他求救,“你求他也没用,偷抢了这么多钱,是时候遭报应了。”
云影跟林瑾照打完了招呼,便带着弟兄们去将事情办妥,洋洋洒洒数十人一同离开。
刘言澈看着他们的背影,笑开了嘴,“林大姑娘从前受欺负时,都是这样还回去的吗?”
林瑾照扬眉,“没有,这是头一次。”
在现代法治社会,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很难去针对那些恩将仇报的恶人做什么。但如今,她背后没有科室、没有医院,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拖累到同事同行,也不会掀起什么舆论风浪。
她为什么还要忍着?
这日,云影回太子府复命,谢景辰问他,“林大姑娘让你去做了什么?”
云影慢条斯理侃侃而谈,“林大姑娘让刘二公子带路,一路经过……到了一处……我们看到……”
或许是他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又或许是涉及到殿下莫名多了个庄子,故而他说得仔细了些,谢景辰半天听不到要点,不免失去了耐心,
“拣紧要的说,用一句话总结一下,”他随手拿起一杯茶。
“哦,林大姑娘带我们去劫了一个乞丐窝头目的银子,给殿下买下了一座田庄。”
谢景辰手一抖,茶水溅上了衣袖。
“……”
“说仔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