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金丹期修士,哪怕寿数将尽,在三郡城内,蒋家老祖蒋从龙也地位崇高,仅次于老城主之下。
就是面对心魔,他都没见过这般恐怖的场景。
那一身黑衣的少年人笑容灿烂,绿眼在黑暗里熠熠生辉,他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状似凡人,却能精准地格挡下他的每一次攻击。
那可是他燃烧灵根,根骨尽毁,拼下下半辈子毫无进益,甚至一不小心就沦为凡人才打出的攻击!
莫说金丹,哪怕是元婴,一朝不慎,也只能再次饮恨!
可这般攻势,完全不能撼动那人半分!
戏谑的笑容扬起,每一击不成,就会有一个蒋家人死在那少年的手下,活脱脱一场血淋淋、猫抓老鼠的游戏。
“阁下究竟何人,竟要灭我蒋家满门么!”
眼看着自己最后一位玄孙抽搐着倒下,蒋从龙几欲泣血,狼狈地倒在血泊之中。
“没办法,”宴十方叹了口气,“谁让你这老匹夫一心自顾修炼,半点不管管家里,让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子不教,父之过……你孙子犯下了错,我灭你蒋家满门,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一脚踹飞扑来的蒋从龙,宴十方以掌做刀,重重地劈在蒋从龙的后颈,护身金光无力地闪烁片刻,最终黯淡下去。
在三郡城里横行霸道多年的蒋家老祖,一瞬间灵根尽断,从此沦为了凡人。
“不好意思,”宴十方拽起人头发,看着那双死死瞪着他,嘴角血沫如瀑的老脸,有些悲悯的露出个笑脸。
“在最终大戏开始之前,我还有个人没杀,所以只能麻烦你再撑一撑了。”
他踏着血泊进了蒋家,跨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之后,从蒋从龙的密室之中,取出一颗丹药。
“三品春还丹,用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宴十方瞥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嘴,有些嫌弃,连着瓶子将丹药一起塞了进去。
暖流涌过全身,蒋从龙绝望地觉察到,他这条命,吊住了。
让我死啊!!!蒋从龙绝望地呐喊。
随后,这疯子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到角落里,在密室里挑挑拣拣,挑出条捆仙绳拿在手上,又拖着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哥哥!”
熟悉的小院渐渐出现在眼前,应雪亭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
一向对他有言必应的宴十方却没开口,少年衣衫尽染血,踏进了那道门。
“你,你是什么人!”
早在西城那边闹出天大的动静之后,应家夫妇两个就守着应宝儿留下的阵盘,瑟瑟发抖地躲在屋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惨叫声不仅没停,反倒是越演越烈。
空气中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整座城似乎都被泡在了血里,染上了血色。
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近,谁的衣摆浸透了血,滴滴落在地上,应娘子吓得喘不过气,砰砰砰的心跳里,听见那人推开门,进了院,一屋一屋地寻找他们的踪影。
“娘,我回来了,你们在哪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归来索命的厉鬼幽魂。
应娘子不可置信地瞪着门,木门一点点推开,有人探出头来,露出那双她无比熟悉的眼睛。
“找到你了,”宴十方笑得眉眼弯弯,“娘,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怎么躲在这呀?”
识海里,应雪亭失态地扑倒那画面前,凄厉地喊着他,“不要!哥!哥!宴十方!!!”
“宴十方!!!”
应娘子已经快要抽过去了,和应三抱做一团,连滚带爬地往后缩,恨不得把那墙靠倒了去。
宴十方眼底划过一丝悲伤,“第一次亲耳听见你喊我的名字,只可惜是在这个时候。”
“不过没关系,距离鸡鸣时分还有半个时辰,到那时,哪怕我杀了她,你再想起我,也不是恨了,”宴十方语调扬起,听起来竟然有些高兴。
“恨也行,总比心底没有我好。”
什么意思?!
应雪亭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办法理解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他哭得凄惨,一声一声地喊着宴十方。
“哥!求求你,别杀她,我不想她死!”
“放我回去,蒋家人死完了,你不是一直想带我走么,我跟你走,离这远远的!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别杀她!!!”
“…………”
“去哪都跟着我吗……”宴十方眼底带着丝丝悲意,那悲意太轻太浅,像日出前的晨雾一样,在他眼里飞快地出现,又转瞬间消失。
他不再理会应雪亭,快步走上去,一脚将吓晕过去的应三踹飞,沉着脸看向应娘子,“你真是捡了个好儿子,哪怕到这时候了,他都不想你死。”
“不过我不怪他。”宴十方慢条斯理地一伸手,那绳子像是有了灵性一般,窜到了头顶横梁上,尾端系出个环套。
“他只是还没经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在城破之日,被你们一次次拒之门外的绝望。”
宴十方拽了拽那上吊绳,确保它足够牢固够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点笑意。
“他还这般小,哪里受得了这般苦楚,所以哪怕他注定会想起这段记忆,但我也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了。”
“因此,”他看向应娘子,女人哽咽着看着他,战栗着说不出话,“只能请你先死一次了。”
“不,不,不!”生死大恐惧之前,应娘子不知道哪里的力气,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踉跄着往院里跑。
“跑什么,看在你最初那几年的养育之恩的份上,我已经给你挑了一种体面的死法了。”
宴十方表情很是不赞同,“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他指尖一动,那根捆仙索如蛇般疾驰而去,一下将应娘子拽了起来。
“呃,呃——”脚下踏空,应娘子眼球凸起,面色涨红。
“阁下住手!”
眼看着应娘子即将没命,半空之中,一直旁观事态的黄城主终于忍不住现身,广袖一挥,一道金光就冲着那绳索而去。
“老夫不知阁下与蒋家又何冤仇,但这应娘子之子,乃是玄清宗元止仙人选中的徒弟!”
老城主语速飞快,紧张地盯着那拦住一击后,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的身影,背后冷汗直冒。
这般残忍的手段,他们三郡城,到底是来了个何等的邪修?!
此人必定血孽滔天,为何入城时护城大阵没给出半点反应?!
天际之下,护城大阵金光闪闪,这是从州府处传来的阵法,绝对不会出错,除非此人的修为已经高深到了一定境界,才能躲过探查。
元婴,出窍,还是合体大乘?
一招接一招,他的攻势对这人通通无效,连应娘子都救不下来,眼看着那妇人眼睛翻白,老城主不得不再次搬出玄清宗这张虎皮。
“玄清宗弟子还未走远,其中更有内门首席,元止仙人亲传弟子顾琮玠,此人年少,却有元婴修为,还有仙人赐下法器,绝非常人可惹!”
哪怕顾琮玠应宝儿不算什么,总得忌讳忌讳他们身后的元止仙人吧!
“真是碍事,”宴十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向老城主,嘴角缓缓勾起。
“老城主,您左提一个应宝儿右提一个顾琮玠,难倒没想过,除了蒋家,我和应家仇更深吗?”
这个眼睛?!
老城主神色巨变,终于意识到了三郡城里的一个传闻。
应家除了那绝代天骄的应宝儿,还有个面丑如鬼,绿眼似妖的应雪亭!
面丑如鬼无稽之谈,但绿眸似妖对上了!
“你是应家长子应雪亭?!”他再也维持不住,震惊地落到地面,“真是你?你要杀你娘?!”
“六杀之罪,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杀父杀母,杀子杀兄,杀夫杀妻,杀师杀徒——杀血脉相连之骨肉,杀相濡以沫之夫妻,杀续道传业之师徒,乃修真界有名的六杀之罪。
这罪并非所杀只有六人,而是纵观修真界上下九千年,最穷凶极恶的那个邪修,也在杀第六人时被天劫劈得身死道消,才以六杀命名,警示世人。
宴十方并未对他的话起半点反应,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天边,直到金光欲现,雄鸡将鸣,才释然地一笑,“时间到了。”
他取出那瓶乾坤玉液一饮而尽,玉瓶落在半边,挂在绳上的应娘子,躺在院中的蒋从龙同时咽气。
老城主眼里,应雪亭身上忽然多了一道冲天的血孽,与此同时,小院里金光迸射,一道繁复的阵法在修士血肉的指引下冲天而起!
“这,这是什么阵法!”
老城主目眦欲裂,震惊得神魂出窍,应雪亭眼前一闪,脱离了那片漆黑的识海,重新回到躯壳之中,天际里出现了一道飘渺的白影。
远山入鬓,秋水含情,宴十方漆黑的长发随风飞舞,他侧身回首,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应雪亭。
这人真有一副好皮囊,不似应雪亭那样得浓郁到具有攻击性,轻轻浅浅地站在那,像水墨描出来的秀骨清香,静雅又端庄。
“哥哥……”
应雪亭看着他,不知道做出个什么表情,应娘子的尸体从绳索上掉下来,落在他腿边。
“金丹期修士的血肉,其实只能让这个阵法亮起一分半点。”宴十方轻轻地说,呼啸而来的狂风,把他的话卷到应雪亭耳边。
“不过再加上我的灵魂,那就够了。”
他身上渐渐逸散出飘渺的光点,那不知名的阵法运转得越发激烈,散发着浓烈的白光。
天地间似乎都被这道白光照如白昼,四方的修士都被这动静吸引,拼命地赶来。
而到某个界限时,应雪亭听到一声冰面炸裂似的脆响,咔嚓一声,无尽天穹中,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
“天道……雷劫!”
在这惊人的气势之下,黄城主七窍流血,他运转灵力抵抗,却也不过只撑的住须弥。
“什么意思,宴十方,你在干什么!”
应雪亭心脏都要跳出喉咙,未经萃练过的乾坤玉液性极烈,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一时间他只觉得头痛欲裂,灵魂都好像被彻彻底底地撕碎成了碎片,可应雪亭不敢闭眼,死死地看着半空中逐渐消散的人影,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绝望地喊。
“哥哥!宴十方!”
黑紫色的劫云密布整座城池,隔绝了外界一切想要试探的眼睛,电光闪动,泛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银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应雪亭第一次觉得自己跑得那么慢,也是,他只是个凡人,没有灵力相助,再怎么跑,还能跑到天上去吗。
摔倒,再爬起来,这一瞬间,应娘子等人全被他抛在脑后,溢满绝望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那道身影。
“你不是说要永远陪着我的吗,我不要你死,你下来!”
应雪亭哭得不能自已,那阵法似乎运转到了极点,一瞬间缩小,聚拢在他的周围。
后颈在灼烧,浑身上下都在灼烧,仿佛置身烈焰地狱,应雪亭骨骼破碎,血肉重组。
他幼时记忆里看见的,一朵十二片花瓣的银色莲花从每一寸骨血里凝聚而出,散发着莹莹微光,极寒又取代了烈焰。
“你知道吗,凡人要想长出灵根,并不是毫无办法。”
宴十方终于愿意出现在他面前,他伸手揽住痛苦挣扎的少年,一滴滴泪水落在那人面颊之上。
“九州河中,你为了自保,吸干了一朵十二品雪莲,那是冰属性至宝,数万年才能孕育出的奇物。”
宴十方笑了笑,仿佛看见了九州河中,幼小的婴孩竭力地想活下去,特殊的体质短暂觉醒,将包裹着他的银色莲花吸干殆尽。
其中一部分灵力撑着他漂过了九州,剩余的部分,则化作寒毒,隐藏在血肉之中。
应雪亭睡着的时候,他偷偷握过那人冰冷的手,抚摸过那细密如瓷裂般的红纹,最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这人浑身都冷得像冰。
应娘子从来都没注意过,她那乖乖巧巧的孩子,到底有多惧怕冬天。
“以这般至宝为引,便能重塑后天灵根,从此褪去凡躯,一叩仙门。”
求仙意味着绵长的寿命,无上的伟力,古今多少年里无数凡人竭尽全力,更有凡间的皇帝血祭百万,只为求得一线希望。
而今天,这唯一的解法,便被宴十方轻轻巧巧地说出来,可逆天而行,岂有善终?
“不要,我不要求仙了,你别死,求求你别死!”
天劫将落,应雪亭痛得要死,全靠这一股执念撑着他睁开眼睛,死死地拽住宴十方的手,这滴眼泪落下来,被灼热的皮肤蒸发,下一滴,又凝结成冰。
“仙人有什么好的,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陪着我,宴十方,宴十方!”
“也是,仙人有什么好,”宴十方握住他的手,神色凄然,“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就当个凡人,平平淡淡的活着就好,可是不行,没人给我们留下这条路走!不成仙,就得死!”
“宝贝,”他抖着手去理应雪亭耳畔的鬓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怕,你还记得吗,应宝儿觉醒那天,你问我仙人是什么,既然仙人也有爱憎痴念,仙凡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我告诉你,仙凡之间,云泥之别,你问我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鬼吗,鬼也能修仙吗?
少年疑惑地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宴十方笑得悲哀,隔着时空与那少年对望,画面里他摇了摇头,不言。
“现在我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轰隆一声巨响,天地间陡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裂缝,那是劫雷驰过的痕迹,天道不允许有任何人逆天改命,于是,降下来最严厉的刑罚。
耀眼的白光一瞬间刺瞎了应雪亭的眼睛,他的身体化作粉末,那阵法却又将他瞬间修复了回来。
老城主一心以为那繁复的,好像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是什么损人利己,祭炼天地的邪阵,可它的作用其实只有一个,修复,或者说,献舍。
“不!!!”
最后一丝灵根在体内铸成,应雪亭最后看见,宴十方带着扭曲又解脱的笑意把他重重地往外一推,然后,眨眼之间,化作云烟。
狂风卷过来,他的身影也消散在风里。
“亲爱的,你永远是天上的谪仙人,而我,”宴十方眉眼扭曲,嘴角却在笑,“只是烂泥。”
妖异出世,天地震动,应雪亭昏迷在地上,劫云踌躇着不愿散去。
不知何处炸响一声清脆鸣啼,天边忽有一道金光破劫云而出,照在应雪亭身上。
破晓时分,劫云消散,后天天品冰灵根,终于铸成。
以一人灵魂为代价,天地之间真正的世界,才初初对应雪亭打开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