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天赋,又或是诅咒,应雪亭生而知之,记忆力出奇的好。
他记得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一张漂亮的,像民间传说中神仙妃子一样的脸,紫衣女子气度不凡,把他用一朵莲花包着,捧在手上,好奇地打量。
“……好小呀,真的能活吗……”
应雪亭没听清女子说的是什么,但只需要一眼,他就模模糊糊的知道了,这是他的娘亲。
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的娘亲。
啊,哇啊!
他张嘴想说话,或是喊些什么,告诉娘亲他活着,他醒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张不开嘴。
“族里只有一朵十二品雪莲,能把他养大吗……”
女子没注意到他的动静,很是忧愁,抱着他自言自语地起身往外走。
一条长长的,水面泛着闪烁银光的河流在她身边倾泻而下,潺潺的水声里,每一次波浪的碰撞,都泛起汹涌的灵力潮流。
如果应雪亭再长大一点,能顺利地觉醒灵根,拜入仙门,或者这些都不需要,他只要在这女子身边慢慢地长大,就会知道——这边是九州河的源头,由仙门六大家之首,应家所掌有的源初灵泉。
天下灵泉,莫归其中,莫由其始。
可惜他那时太小,模模糊糊间被那条河吸引住了心神,竟然无意识地朝那边一翻!
滚滚巨浪卷来,女子的面容越来越远,应雪亭惊觉不妙地想哇哇大哭,可河水铺天盖地地袭来,将他淹没其中,带着他顺流而下。
“我的……!”
天旋地转,激流拍出雪白的泡沫,将他整个团团包围,应雪亭只来得及看见女子一脸惊讶地朝他扑来,只听得见那一声呼唤,便失去了踪迹。
最后的一瞬间,他竭力朝一侧滚去,汹涌的河水里,有着女子激动之下掉出来的一块玉佩。
他拿到了那块玉佩,便再次被河水淹没,迎来了一场不知道多久的漂流。
灵气浓度越来越低,河水也渐渐冰寒刺骨,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
应雪亭只觉得快要被这河水给冻死了,他哭声越来越小,生命的火光越来越弱,直至完全熄灭前,被一双微凉的大手捞了起来。
“夫君,这河里有个小孩?!”
年轻的应娘子声音轻快,她在河里浣衣,却见九州河的上游,有个孩童顺着河水冲了下来。
“真的哎,还活着吗?”应三赶过来一看,不可置信地和应娘子对视一眼。
这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个月大,也不知道在这初冬的河水里冻了多久,蜷缩在一起,浑身都冻成了铁青色。
若不是鼻尖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流,他们都怀疑他死了。
“真可怜啊,”应娘子感慨一声,“谁家这么缺德,你说不要孩子了,丢墙角都说不定会有人捡回去养呢,怎么丢这河里了。”
现在被她捡起来,也不知如何是好。
应娘子眼睛一亮,自她嫁到应家,多年未得子,虽说没有公公婆婆在上头压着,可旁人的话也不好听。
“不然我们把这孩子带回去养吧,就说是我生的,以后也有个人给我们养老送终!”
“别吧……”应三不是很想要这看上去养不活的孩子,可应娘子的话也戳到他心底隐晦的角落。
没个孩子,以后谁给他摔盆哭灵啊!
“算了算了,”看着那铁青的小脸,应三还是觉得不妥,“这孩子一看就养不活,别带回去了。”
“也是。”应娘子觉得有些道理,她左右看看,犹豫着想把手里的孩子放回水中。
就在这时,微弱的力道传来,也许是觉察到自己要被丢了,那小孩紧闭着眼睛,却是哭了出来,小小的手指伸出,拽住了应娘子的食指。
从他怀里掉出来一块漂亮的玉佩,落到河水里闪闪发亮。
“这有个玉佩!”应三大惊,“我看看,上面有字!”
应三虽然没怎么读过书,自己的姓还是认得的,“是个应字!咱们那个应!”
“真是天定的缘分,”应娘子下定决心,拔腿就往河边走,“夫君,我们把他带回去吧,以后养着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应家夫妇本来还担心这孩子养不活,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孩子似乎生命力很顽强。
他们用了点米汤灌下去,就能睁开眼睛,看着他们笑了。
唯一的问题是,这孩子是个绿眼睛,面上的青紫色褪去后,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纹路。
他们不敢再说这孩子是自己生的,对外只说是从河里捡的。
小巧可怜的婴孩,见谁都笑,邻里们虽然有些怕,很快也接受了他。
应雪亭就这么长到三岁,多年不孕的应娘子,迎来了第一个亲生的儿子。
从此他的待遇一落千丈,过往的快乐像是一场幻梦,应三不再掩饰对他的厌烦,他活在应家,名唤儿子,实为奴仆。
应宝儿在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在外屋砍柴,应宝儿去私塾读书的时候,他进了赌坊打拳……
三郡城内,大红花轿晃晃悠悠,应雪亭嘴里塞了块布,被绳子死死捆住手脚丢在轿上,眼泪慢慢地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他一直记得,所以三郡城里的人说他是个扫把星,被亲娘丢了的时候,他都默默地在心底反驳,不,不是的,是他太调皮了,才会一不小心走丢了。
更何况……无生恩却有养恩,从九州河里把他捞出来,为他擦去身上刺骨的水,藏到怀里取暖的应娘子,怎么就不是娘了呢?
哪怕后面过得越来越苦,应雪亭也只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娘只是更爱弟弟罢了。
他是个坏哥哥,做不到像娘那样宠爱应宝儿,但是就是装,他也能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
应娘子想看到的样子。
但她把他卖了,不要他了,以后,他们和应宝儿会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绝代天骄且孝顺的儿子,平凡却默默守望的父母,多美的一副画面啊。
只有他,只有他又淹没到河里了。
至始至终,只有他还在做着那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大梦。
“哥,哥哥,对不起,”小轿里应雪亭躺在地上,声音哽咽,说不出话,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唤宴十方。
“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宴十方视线略过他被人打的青肿的脸颊,被人扳脱臼的手腕,最后定格在脸颊的泪痕上。
应雪亭哭得很安静,表情也没有很激动,但眼眶通红,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积在轿子底部,从一条细细的溪,变成一汪小小的潭。
人一生能流的泪都是有定数的,要是就这么耗尽干涸,以后是不是只能泣血?
“哥哥,你还在吗?”
他不说话,应雪亭好像有些慌乱,他小小声地在心底喊,声音抖得不行。
“在,”宴十方声音平静到死寂,带着一点安慰的意图,“没事,就一件衣服,以后哥哥给你买。”
话音落下,应雪亭就觉得周围环境顿然一变,蒋家小厮恶意浓重的打趣声都消失了,他出现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被人揽在怀里抱着,头靠在宴十方的肩窝。
“别哭了,”宴十方指尖在他眼睫下抚了抚,泪水沾湿了他的指尖。
宴十方垂着眼看他,目光柔和,“动了一天了,累不累,睡会,等醒了就好了。”
“我睡不着……”
应雪亭答他,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宴十方又叹了口气,往旁边一抓,一个毛绒绒热乎乎的东西就被塞到了他怀里。
什么东西?
应雪亭茫然地坐起身一看,一个白色的,毛绒绒的圆团眨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看着它。
“嗨……”
六六满脸都是问号,被抓住的一瞬间浑身绒毛炸开。
看见应雪亭红红的眼眶后,它又怏了下来,主动往人怀里蹭蹭,“你好呀,我叫六六。”
“你,你好。”注意力被转移后,泪水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宴十方看了一眼,还好,是透明的,不是血。
“睡不着的话,让它在这陪你。”
宴十方蹭去那点泪痕,下一刻,他的身影在这片空间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画面出现在应雪亭面前。
花轿里他的身体睁开眼,绿意深邃,渐渐地染上了一抹猩红。
宴十方坐起身子,捆住他的绳子齐齐断掉,他面不改色地接好手腕,抬眼看着虚空笑笑。
“看哥哥给你报仇。”
…………
蒋家老祖清修,见不得血,偏蒋三公子蒋云武又有些见不得人的爱好,是以,他在东城边上修了座宅子,旁边就是乱葬岗,也方便他处理尸体。
今夜来了个新人,是他早就看上的那小子,自从他有一次下注的人在拳场上被应雪亭一脚踢飞以后,他就发誓要驯服这只小野猫。
野兽被折断利爪,兵刃被断去锋芒的那一刻,是多么令人着迷啊——
想到这,蒋云武兴冲冲地从轿子里下来,肥硕的身子像一座小山,撞开了屋门就往里走。
“小野猫——嗯,人呢?!”
拔步大床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场景,蒋云武一愣,勃然大怒,冲着外头吼,“不是让你们去抓人吗,人呢,给我滚进来!”
“是吗,”蒋管家没应声,空荡荡屋子里却有一声轻飘飘的笑音鬼魅一样响起,“来了。”
“什么?”
蒋云武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迅疾的风声,他下意识地想躲,右腿膝窝却忽然被极快地踹了一脚,咔嚓一声响起,骨折的剧痛里他尖叫着跪了下去。
“我草——啊啊啊啊!”
紧接着是后心、脖颈,连续几次重砸,一下比一下重,简直是冲着要命来的,短短几秒钟,蒋云武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手脚歪着,眼冒金星。
“呕,呕——”
胃里的酸水一下一下地往外涌,剧痛里蒋云武看见了面前的人,少年洋溢着灿烂的笑意,一脚踩在他第三条腿上。
“啊!!!”
“晚上好,”宴十方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你不是想见我吗,怎么还不高兴呢?”
“你,你,呕!”蒋云武目眦欲裂,却说不出话,那张脸简直美得惊心动魄,熟悉的绿眼睛看着他,泛着雀跃又扭曲的光彩。
宴十方对他笑了笑,紧接着就是长达一刻钟惨绝人寰的虐待。
尖叫声将乱葬岗里的飞鸟激起,等到蒋家的护卫惊觉不对,颤抖着冲进来的时候,正对上蒋云武凸起的眼睛。
难以想象,他都已经不成人形了,看见他们的时候,都还没咽气,扭曲着求救。
“公,公子!”
大刀落在地上,护卫脑子里嗡嗡直响,蒋管家面如金纸,见鬼一样瞪着拖着蒋云武尸体,从屋子里缓缓走出的人影。
一直惨叫的竟然不是那个应雪亭,而是他家公子!
“不好意思,差点忘记你们了,”宴十方捂嘴笑笑,“不过没关系,拖一个也是拖,赶一群也是赶,勤劳致富嘛。”
“疯,疯子!”蒋管家再也摆不出往日看戏的姿态,啪地一声软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晚了。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亥时二刻,宴十方哼着小曲,一手拖着蒋云武,一手拖着蒋管家,抛下一地的尸首,牵出长长的血线,高高兴兴地往城里走。
蒋云武是死了,蒋家上下可还没有呢。
识海里一片寂静,宴十方探眼往里面望了一下,应雪亭抱着六六,表情一片空白。
这场面是有点血腥了,宴十方自我反思了一下,应雪亭现在还只是个小孩子,看不得这么血腥的画面。
于是弧光一闪,应雪亭眼前的那块大屏幕忽然变糊,只能看见宴十方的身后,一片斑驳的红色色块。
“呜,谢谢你,还给打个码。”
空间里真正害怕的六六感激得眼泪都下来了,宴十方最开始出去的时候,它还伸着脖子准备看一场绝佳的复仇大戏。
哪曾想还没看满半柱香,它就崩溃了,血淋淋的,白花花的,黄色一粒一粒的……
限制级的画面接连闪现,简直冲击它这个新生统幼小的心灵。
多亏应雪亭反应及时,遮住那对豆豆眼,六六才没彻底崩溃。
“哥哥……”应雪亭不知道说些什么,无数话语涌到嘴边,又半句都说不出来。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宴十方时的感觉,清隽的皮相之下,是吹着腥风血雨的尸山尸海。
如此的疯癫。
“嗯?”宴十方笑着眯了眯眼睛,一字一顿地开口,“没事,别怕我。”
蒋家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他带着笑意把两人的尸体往外一丢,轰隆一声巨响,砸开了那道朱红大门。
“何人在我蒋家造次?!”一声巨吼在大宅深处炸响,声如擂鼓,漆黑的天幕中一道魁梧的身影飞快地向这边驰来。
识海里一片沉默不语。
宴十方叹了一口气,抬手握住那砸来的拳头往旁边一甩,噼里啪啦一阵巨响,蒋家老祖重重地砸在墙上,一连砸毁了三四个院落,才狼狈地停下来。
“应雪亭,你别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