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圣殿,神侍敲响了阁楼上的大铜钟,厚重悠远的钟声吵醒了床上的谢酴。
也不算吵醒,他本来睡得就不是很好。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总觉得有谁站在床边打量自己,不过他每次勉强睁开眼床边都空无一人,于是又接着睡去了。
钟声让他彻底睡不着了,谢酴烦躁地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了窗边。
他拉开窗帘,外面是一如既往的好天气,他来到这里这么久,只见过一次阴天。
不过今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谢酴在窗边看到了个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个系着粉色蝴蝶结的正方形礼盒,被人端正地摆放在了窗台外。
蝴蝶结旁边还放着一支带着露水的红玫瑰,丝绒般的花瓣看上去娇艳欲滴。
谢酴皱眉,拿起了那支花,底下压住的卡片掉了出来。
“向您献上我最真诚的爱——您卑微虔诚的仆人。”
漂亮的花体文字,谢酴没能认出是谁的笔迹,毕竟他也就看过犹米亚和裴洛的字。
倒是这个礼物……谢酴拿起了正方形礼盒,有些好奇。
他摇了摇,里面的东西晃了下,听不出来是什么东西,谢酴干脆拆开了。
一个圆形的东西出现在眼前,谢酴第一时间甚至没能认出来,因为这个东西是如此苍白狰狞,超出了他的日常认知。
那是一个被割下来的头颅。
谢酴手一软,盒子掉在了地上,那颗头颅也从盒子里骨碌骨碌滚了出来。
金色柔软的头发失去了生前的美丽,像干枯的稻草委顿在地上,大睁的幽蓝眼眸似乎有些凸出来,直勾勾和谢酴对视。
“我超!”
谢酴吓得手脚并用不停后退,直到背部抵到了坚硬冰冷的墙壁。
他这才冷静了点,好在那颗头颅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动,好像就是一颗普通的头那样。
废话,当然是普通的头啊,谁的头掉下来了还会动。
不,这也很不普通吧,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送别人死人头啊啊啊啊!
而且这个头颅怎么还有些眼熟?
谢酴麻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远离了这颗头颅。
他出门看到了外面的骑士,总算松了口气,急忙拜托他们去房间里把那颗头颅装起来弄走。
骑士们疑惑不解地进去了,毕竟谢酴说得实在太奇怪了,主教房间里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一颗头颅呢?
等装好后,谢酴就见进去的那两个骑士脸色很奇怪,神情堪称凝重。
他们对着谢酴行了个礼,犹豫着问:“大人……这好像是南希殿下的头。”
啊?南希?
谢酴浑身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是有人要陷害他?虽然没人知道南希绑走的就是他,但他的头颅如果出现在谢酴这,有心人稍微联想下都能猜出来了。
……
犹米亚已经起来有一会了,正坐在起居室里看书。
书桌下抽屉镂空的雕刻花边上系着几个象牙坠子,是谢酴陪他一起看书的时候无聊系上去的。
穿堂风从门外吹进来,象牙饰品撞在一起发响。
犹米亚翻书的手顿了下,看向了门外。
谢酴猛地掀开帘子,提着神袍跑了进来。
宽大的袖子被风鼓起来,两只细白的手腕全露在外面,额发散乱垂下来,看过来的眼神惶恐不安。
犹米亚迎上这个眼神,忽然想起自己在玛姬宫殿里见到谢酴的时候。
眼角带泪,在烛火下闪闪发亮,望过来的眼神也是如此惶恐不安,简直像只无家可归的雏鸟,瑟瑟发抖地要往怀里钻。
钻得人心口又痒又酸,恨不得将他从此罩在自己衣袍下不受风雨吹打。
犹米亚闭下眼,起身,刚好接住了跑过来的谢酴。
他又无辜又可怜地抬起头,对犹米亚说:
“犹米亚大人,我一大早就发现自己房间里出现了人头。”
谢酴才到犹米亚肩头的位置,缩在他怀里,手指攥着他胸前的衣服。
“好像是南希的,是不是有人要陷害我啊?还是示威?”
他看起来就要哭了,眼角红红的,唇瓣像是被自己咬过,也红红的。
“下一个是不是就要杀我了?”
犹米亚握着谢酴肩头的手用力了瞬间,才用极大的意志力克制住自己将人完全揽进怀里的冲动。
他没说话,而是看向谢酴身后那两个骑士手里的盒子。
骑士忙不迭打开了盒子,里面睁着眼睛的头颅露了出来。
“……南希被人杀了?”
犹米亚思索了下,他的人可没收到有人闯进圣殿或者杀死南希的消息。他安抚地拍了拍谢酴的肩头,示意他站直。
他看着礼物盒里铺满头颅下方的玫瑰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新鲜漂亮,透露着主人的爱意。
犹米亚皱起眉,说:
“没事……这个人看起来只是在对你示好。”
谢酴不舍地离开了犹米亚的怀抱:“真的吗?哪有这种示好?一大早把人头放在窗外上。”
说倒“人头”的时候,谢酴皱起了眉。
犹米亚没说话,垂眼看着谢酴,心想那个人一定是很喜欢谢酴了,才会这么精心地包装起小酴仇人的头颅,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他。
可惜他想要示好的人看起来却不太高兴,小酴在害怕呢。
粉红色的蝴蝶结歪斜着,犹米亚挥挥手,让两个骑士下去。
谢酴慢吞吞地趴在旁边的书桌上,有些郁闷地随手拿起了犹米亚刚刚的书看。
“南希真的死了吗?他可是皇子。”
他拿着的这本书很晦涩,讲的是很早以前这个世界有个宗教故事,说只要给一个叫耶和华的人找出城中的七个义人,城市就不会毁灭。
谢酴扫了两眼,觉得头昏脑涨,就没继续看,随手抽了支笔在空白信纸上画画。
他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了,必须画点什么缓缓。
犹米亚没管他,而是招来了几个布道官,吩咐他们查问一下南希那边的情况,并命人写信给裴洛,询问昨晚城内有没有异动。
他回头的时候就看见谢酴不知什么时候没画画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头发凌乱蓬松,像只不爱打理的猫咪。
犹米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
也不算养,毕竟那只猫只在吃饭的时候会出现在他窗台上,自来熟地贴着他喵喵叫。
那个时候犹米亚很惊奇,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猫这种可以随意向人撒娇的生物。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猫,突然在想,如果这只猫撒娇的人不是他可怎么办。
毕竟这世界上有喜欢猫的,就有不喜欢猫的,它这样不设防,被人伤害了也没法反抗回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犹米亚就对那只猫咪生起了无限的怜惜。
在那么多警惕的冷漠的猫咪里,他眼前这只还喜欢对人撒娇,还没有被人害死。
因为害怕这只猫被别人伤害,他还专门叫人做了个笼子想关住他。
可惜每次它被关住的时候都会叫得很惨,犹米亚不得不重新让它自由来去。
后面不知哪天那只猫就没来了。
“他们都很喜欢你。”
谢酴是被犹米亚安排工作的声音吸引的,像潺潺流水,在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犹米亚的侧脸像皎月一样洁白安静。
手中的信纸上又浮现了一个犹米亚的肖像,谢酴和犹米亚对视的时候,正在想着怎么偷偷把这张纸藏起来。
没想到犹米亚突然说什么喜欢的,他愣了下,支颐笑问:
“那犹米亚喜欢我吗?”
谢酴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得到犹米亚的正面回答,毕竟他对这些从来都闭口不谈。即便对谢酴无可置疑的纵容,也从没谈过这件事。
谁知犹米亚下一刻居然回答了。
“我也喜欢小酴啊。”
话音里带了点叹息的尾调,犹米亚走到了谢酴身侧,银白长发垂落在桌边。
他垂眼,眼睫像落了霜雪的银白月晕。谢酴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犹米亚也是这样垂眼赐福于他,免于他葬身兽口的命运。
谢酴呆住了,但很快理智就回归了身体,他低下头说:
“不一样的。”
他喜欢犹米亚,和犹米亚说的这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但谢酴突然有些不敢说出口,圣子不能动凡情,那对圣子抱有逾矩喜欢的他该怎么处理?
最好的选择是从此疏远他,让他从此不能再见犹米亚。
谢酴不敢赌这个可能。
犹米亚没有听清他说话,追问了句:“什么?”
谢酴移开眼,低声道:“没什么。”
犹米亚望着他可怜巴巴的像小猫一样的脸颊,忽然生了点不舍。
他比谢酴更早意识到谢酴对他的感情,他在无数双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痴迷和喜爱,但后面都变成了狂热的虔诚。
他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谢酴这双眼里的痴迷最后也变成虔诚,但就像那只不知何时就消失了的猫咪一样,他不想留下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小酴。”
犹米亚终于不再让身上的重重枷锁捆住自己,而是稍微松了松。
他抬起了谢酴的下颌,凑近道:“我知道你对我抱有情人之爱。”
这么近的距离,谢酴能察觉到犹米亚呼吸间都带着浓郁的香味,那双水银截面般的眼瞳里纤毫毕现地倒映着他绯红的脸颊。
犹米亚视线下落,按住了他的下唇瓣。
谢酴觉得自己被他碰到的唇瓣简直跟打了麻药似的,涎水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紧张羞怯从合不上的下唇溢出去。
银色长发遮住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空间,他们就像在密室或者床上窃窃私语的情人。
谢酴的心跳此时激烈得像是要从胸膛中跳出去似的,他忍不住咽了咽,差点就舔上了犹米亚的手指。
洁白的,玉石般圣洁的手指。
此时正按在他唇瓣上。
他湿漉漉的呼吸打湿了犹米亚的手指,犹米亚手动了动,重新收了回去。
他为谢酴撩起额前垂落的散发,低声道:
“但我无法回应你,小酴。”
他悲悯垂眼,就像昴月台上圣洁的神像,他声音从未这么温柔过,简直像一阵柔和的清风。
“我曾经向月神祈愿,愿意以终身的性命和虔诚换取祂的伟力。”
他将自己手背上的圣徽展示在谢酴面前,那画着满月的六芒星圣徽正隐隐散发着红光。
“我是圣子,必须庇护月神的信徒,传扬祂在人间的旨意。”
犹米亚直起身体,重重枷锁又重新绑回了他的身上。片刻前他长发笼住谢酴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氛围消失无踪,他们依旧是日光之下的主教和圣子。
“如今新的一轮兽潮要来了,小酴,我必须去前线清理月兽。”
望着谢酴那双呆住的漂亮眼瞳,犹米亚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下,他的心脏好像在这瞬间挛缩了下,尖锐的神经性疼痛。
“我会在走之前安排好你的一切。”
犹米亚确信自己在说着让人安心的话,这些安排他也已经想了很久,但为什么谢酴看起来……还是这么不高兴?
他犹豫了下,掀开谢酴的额发,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轻吻了下:
“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小酴。”
但出乎他的意料,谢酴推开了他,他眼圈又红了,倔强地瞪着犹米亚: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一字一顿地说:“拒绝就是拒绝,你不用可怜我。”
谢酴用力推开犹米亚,飞快地消失在了起居室门口。
桌上的信纸都被他带起的风吹到了地上,犹米亚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其实谢酴根本推不动他,可如果他不走开,谢酴看起来就要哭了。
那好吧,犹米亚俯下身,捡起了那几张信纸。
假如小酴不接受他的安排,那他再重新想一个就是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信纸上那个半侧脸的肖像上,微微垂下了眼睫。
……真的很奇怪,明明他从未感受过普通人的情感,但心脏此时微微的抽痛却让他无端确认了一种悲伤。
就好像,刚刚谢酴那一推,真的伤到他了一样。
——
谢酴怒气冲冲地捂着眼睛冲出了十楼,噔噔噔顺着阶梯往下跑。
一路上骑士和神侍渐渐多了起来,见到谢酴纷纷和他打招呼。谢酴终于冷静了点,他放下手,除了眼圈稍微有点红之外,看不出丝毫异常。
他点着头,往圣殿僻静处走。
圣殿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当初他住的木屋就在这。这么久了,似乎从没有别的人住进去过,静悄悄地立在湖畔。
谢酴坐在湖畔柔软的草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啪地掉。
“不喜欢就不喜欢啊,说那么多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犹米亚,但他从来没有选择。
喜欢人就是一件这么卑微的事,把真心捧给他人,是丢是要也全凭他人。
谢酴想自己该庆幸犹米亚是个大好人吗?把理由和退路给他想得清清楚楚。他不过是个城外的贫民,在认识犹米亚以后衣食无忧,现在连以后的前途都有了。
谢酴呵呵笑了声,嘴角却怎么也提不上去。
他捂住了眼睛,悲哀而无奈地发现,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会为犹米亚担心。
……兽潮,听起来就很危险。
犹米亚真的没有骗他吗?这世界上真的有喜欢人就会死的事情吗?
谢酴想着,慢慢冷静了下来。
拒绝从来不代表无可挽回,他想,只要他还喜欢犹米亚,这位圣洁无暇的圣子大人就休想甩开他。
往好处想,反正犹米亚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那以后他更方便试探了。
他不信犹米亚对他没有丝毫动摇!
谢酴摸了摸额头,那种柔软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还有唇瓣,如果不喜欢他,那直接说开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摸他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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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月光患者(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