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找到了没?”
处理完被自家儿子丢下的一堆烂摊子,妖王例行一问。
他刚掀起门口晃晃荡荡的帘子,光线斜斜地透进来,落在大祭司脸上,拉出浓重的阴影,显得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视线下移,妖王注意到大祭司手边放着的蝉蜕、筮草,顿时猜想后者或许才刚刚卜完一卦。
对于除了天生具有预知能力的蝉族以外的所有妖类而言,卜卦都是一件耗费气血的事,轻则修为受损,重则当场毙命。所以通常并不会有蝉族以外的妖试图窥探天机,因为大部分时候都得不偿失。
“……结果如何?”妖王生生咽下冲到嘴边的关切话语,料想大祭司不会乐意听这些废话,“卜的是小狐狸的去向吗?”
“他出生时,他的父亲曾求我为他观命。”眼睫轻颤,大祭司没有回答妖王的问题,转而谈及他曾经为纪郁所卜的卦象,“我一度觉得那个孩子是养不活的,哪怕活下来,也注定坎坷早夭。”
妖王神情微变。
他此前只知道纪郁的命格不好,哪里知道已然不好到让大祭司都束手无策的地步,根本就是凶险至极。
难怪之前他要说“命该如此”。
上一次听到这种命格的判词,还是约莫三四百年前。
那是他们白狼族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当时所有妖都将修成妖仙的愿景寄托在他身上,因为他的天赋实在与生俱来,修行一日千里,几乎要被认为是天道气运所钟。
但被批了“命格凶煞,道途断绝” 的同样是他。
只是没有妖愿意相信。他们宁可认为是蝉族先知的卦象出了差错,也绝不接受这样一个天才最终陨落的结局。
可惜后来还是应了蝉族嘴里的“天命”——道途断绝。
冉冉升起的新星突然黯淡,四分五裂。
“您不会也信了那群神神叨叨的老东西天天说的顺应天命?”妖王强颜欢笑,“倘若真要顺应,那我们妖,还有人族,一早就不该修炼求成仙。他们人族虽然自命不凡,老爱夸耀自己是逆天而行、心智坚韧,但未免也有几分道理在其中。”
大祭司淡声道:“你又焉知,修行与否,成仙与否,不是天命所定?”
妖王张了张嘴,还想再驳几句,大祭司却接着说:“我算到纪郁的命格有所变动。本该是十死无生,现今却多出一线生机。”
两双异色眼眸相对。
大祭司微微仰头,眉眼间光影驳杂,晦涩异常。
“这一次,真是天道气运所钟,妖族兴盛之时。”
“您是说……白钧?”
“倘若卦象不曾变更。”
妖王已经彻底明白大祭司的意思了。
纪郁的那一线生机应在了白钧身上,但换取生机的代价,或许是要妖族再苦等千百年,等来下一个兴盛的时机,和白钧飞升妖仙的可能性。
他忽的笑起来:“我不信一族兴衰会完全仰仗于某个妖,纵使天道有所青睐,也该是因为妖族代代不息的争取,才使得它偏向我们,才有了所谓大气运者。而非因为有大气运者,妖族才能繁荣昌盛。况且,卦象会出现此种变化,难道不是因为生机已经浮现?我一点都不惊讶那崽子会为了小狐狸瞒着我们,偷偷做些什么。”
大祭司定定看着他,神情突然舒缓下来。
“所以,我算出的纪郁和白钧命里牵上的姻缘线,你也早知道,是不是?”
他语气柔和,妖王便一时放松警惕,大意道:“也不是很早,就是白钧伤愈那几天。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不喜欢母狼我还能怎么,只能依着他咯,况且小狐狸出身狐族,长得漂漂亮亮的,又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会喜欢上小狐狸也不奇怪。”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瞄了大祭司一眼,顿时惊得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话。
另一头,白钧好不容易将纪郁安抚下来,将狐狸抱在怀里。
纪郁蔫蔫地趴在他手臂上,小声说:“你看,这样回去妖族也就是等死。我才不要。”
兴许因为刚刚难受过一遭,他语气有点低有点哑,软乎乎的,还一贯地拖长下坠的尾调,于是显得很像是在撒娇。
他难得有这样平和说话的样子,但白钧的心脏却越发显得像是被捏紧着,攥着,攥得生疼。
“好多好苦的药。我早该知道人族都是说谎的骗子、坏蛋,说要给我解蛊虫,但天天逼我喝那些药。好痛。”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抱怨一通。
“你以前从不曾说过。”
“那肯定是因为我不能说啊。”狐狸的眉眼间浮出一点生气,眉眼骤然鲜活起来,“那个蛊虫害得我什么都不能说,黑袍人不能提,蛊也不能提。”
他蓦地止住话头,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
“好、好像蛊虫现在已经解了。我又可以说了。”
“对不起,小鱼。”白钧托起狐狸,与他对视,让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盛满自己的倒影,“我说过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妖族,好像都没有做到。”
顿了顿,在纪郁茫然的注视下,他说:“我也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
所有的漂亮话都是无用的,一遍遍的保证其实是披着金箔的腐朽枯木,却还要让受到风雨侵害的狐狸躲在枯木里头避开危险。
这是一种比直接的虐待更加不可饶恕的,隐秘的伤害。
然而纪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要不是他现在没有力气,精疲力竭,以他往日的性格,说不定要对白钧翻个白眼,骂他蠢得一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他现在深深地、深深地望着蔚蓝眼睛里所有复杂难辨的情绪,忽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甚至压过了仍然残留的痛楚和恶心感。
他本来想说反正他也没把那些话当真过。
但在话语出口前犹豫一瞬,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堆磕磕巴巴的胡说八道。
“也不能怪你……反正谁也不知道。你还是只好狼,比那些可恶人类好多了。也没骗我什么……对吧?”
慢慢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
实在是太过不习惯了。
他这张嘴,从学会说话开始,就没说出过几句好听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奔着气死妖的目的去的。
况且,白钧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奇怪。
奇怪到仿佛结成一大团棉花,真的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一团,把他整个胸腔堵得严严实实,闷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柔软的东西,也会让他这么难受。
于是他将爪子按在白钧脸上,推了推,说:“别这样看着我。”
他没发觉,他现在心跳得有点快,体温也升得比平时高。
但藏在他绒毛中的蜘蛛感受到了,悄悄抬起眼睛打量一眼,想:原来之前都猜错了。
狐狸和狼居然是一对。
蜘蛛无数次见过那些谈情说爱的人类男女,他们之间黏糊的氛围和此刻如出一辙。
白钧顺着力道侧开脸,轻轻将狐狸放在膝上,又伸出手腕说:“之前喝的都吐出来了,再喝一点,看看有没有什么作用。”
自从他将寿数血气都分了一半给纪郁后,便隐隐感到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些东西。
或许可以称为联系、契约之类的东西。
等他再将禁术反复地钻研透彻,又问过谷族长老后,才彻底确定下来,这藏于暗室的禁术残卷,说不定是缔结妖族同生契的先决术法。
同生契并不如它的名字所说那样,契约两方同生共死,共享寿数,事实上,它之所以被湮没、销声匿迹,正因为它的本质是寄生。
主动结契的一方成为寄主,被契者则宛如攀附大树生长的菟丝子,汲取着寄主的血肉、寿命、修为。
纪郁不情不愿地凑过去,小小舔了一口。
下意识砸吧了一下嘴,甚至尝出点甜味。
“你又不是补药。喝几口血有什么用。”他说,“下次别让我喝了,难喝。”
白钧却见他精力好像恢复了些许,手指一寸寸探过狐狸脊背,那些本来还留着浅浅痕迹的伤口,彻底消失不见。
那些伤口其实本该在白钧第一次喂血时就彻底愈合,却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现在狐狸身上。
就好像,在他用自己的血滋养纪郁的同时,别有另一股力量在透支着纪郁的生机活力,让他疲倦、疼痛、伤口难以愈合。
白钧顷刻间就联想到那个人族逼纪郁服下的各种药物。
或许蛊虫的解药真的藏在那些药中,但同时也彻底破坏了纪郁的身体。
“痒。”纪郁被他无意识地抚摸脊背,不自在地后退一步,却被白钧牢牢锁在怀里。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白钧指腹按着的地方,又缓缓绽开一条口子。
可以预见,如果放任不管,这些伤口会如何地吞噬掉纪郁的生命。
“我在想,我还有什么能分给小鱼的。”
白钧突然开口,并且微微地笑着,神态中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
“为什么,小鱼就非死不可呢?这就是所谓命格……”
他的声音又低又含糊,像在舌尖盘旋的字眼,让纪郁完全听不清楚。
为什么偏偏是纪郁撞上人族修士?为什么偏偏是最擅用蛊用毒的那个?为什么偏偏是无解的蛊虫?为什么偏偏研制解药的过程中会出现更无解的破坏?
一连串的“为什么”像翻涌的气泡,从白钧心底冒出。
因为纪郁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他便认定错的是旁的一切事物。
是天命。
“命格。”仿佛在喉间转了几转,白钧吐出这两个字。
他微笑着,说:“小鱼,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分给你。”
纪郁愣愣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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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世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