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
白钧冷声呵斥半跪在地的妖族。
四周除去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没有多余的半点动静,于是他的声音引来了其他妖的注目。
他们此时的境况都算不得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全身上下满是血污,有些来于自己,有些则属于敌人。
伤重者被合力抬到树下,简单地处理伤口,做完这件事,所有妖便失了气力似的,都倚靠着树,默默忍受着疼痛和疲倦。
这是第三天。
他们所没有预想到的是,看守万妖之林祭坛的守卫者中出现了叛徒,使人类在通往祭坛核心的必由之路上布下迷阵。
而这三天里,他们就一直沿着重复的道路前进,然后回到起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也没有出口一般。
来自妖族同胞的截杀更令他们身心俱疲,甚至有些面孔是从前所熟悉的,但顷刻间就落入你死我活的境地当中,不得不将武器对准彼此。
“都是人类的错……”跪在白钧面前的妖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但声音颤抖,像一条过度绷紧的细线,随时都要断裂。
白钧垂眸敛目,静静地将目光投注在脚下一小片土地上。
黄土裸露,植被寥寥,正被一颗颗分不清是血还是眼泪的液体打湿,晕染成深深浅浅的颜色。
他知道这个妖。也清楚刚刚阻拦他们的那一批妖中,有对方的至亲。
事实上,这种情况已经是屡屡发生了。连他都有些心惊于妖族叛徒的渗透之深、之广。
“好好休息。”白钧抬起手,轻轻按在妖族的肩上,往下压了压,“做好杀光那些侵入者的准备。”
后者可能回应了,闷闷的,和着哭腔。
但白钧已经听不太分明,头顶不知是真是假的太阳倾洒的热度,让他陷入一种茫然虚浮的迷幻感当中。
血液在蒸发,向着头顶涌去,鼓动的血管发出的噪声如同轰鸣,又像随时都要休止。
他的状况比任何一只妖都要来得差劲,伤口的一次次累加令他疲于应对,损失的修为像身体内部骤然出现的巨大豁口,让所有被破坏的,都更加难以愈合。
恍然中,他好见一团火红的影子,像是跃动的火光,正朝着他奔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由于实在没有力气,上扬的弧度都是浅淡的,像一抹缥缈的影子。
“小鱼……不对,小鱼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
他想了想,脸上笑意加深几分。
“而且,小鱼现在应该已经化形了。”
纪郁跌跌撞撞地跑着,林间横亘的老树根、碎石子、不平的凹陷凸起,在作为狐狸时,完全算不上障碍物的一切,此时都像一双双伸出来阻拦他的手。
又被绊倒了。
比起前几次还要捂着伤口哭一会儿,他现在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就鼓着劲儿站了起来,生疏地做出跑动的姿态。
不是不疼的,但疼了也没有妖可以安慰他。
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了。
他近乎笃定地想着。
别扭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肢体、束缚着行动的衣物……陌生的事物都使他不安而慌张。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如果还不是那么着急,或许他能够从从容容地来习惯新的视野、动作的技巧和呼吸的节奏。
但没有人来给他时间。
他只能埋头往前跑,一直往前,彻底不能回头。
和汗水一起被抛下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眼泪坠于地面的时候,是无声无息的。但对于为它而跳动的心脏来说,并不是如此。
白钧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仿佛还残留着鲜血溅开时温热的触感。
“是幻觉!”有妖挣脱出来,心神惶乱,朝四周大喊。
这声音像一道牵绳,扯着他渐渐从难言的混乱迷茫中脱身。
假的。
他告诉自己。
不论是血、眼泪、还是痛恨的神情,那个纪郁本身就是假的,所以附加的这一切都对他不再有意义。
喉咙间骤然翻涌的腥甜被他强咽下去,他冷静地环顾一圈,对着仅有的几个还清醒着的妖族命令道:“找幻术的媒介——是那些花!全部毁掉!”
听到他声音的妖族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脸上慌张的神情淡去,开始遵从他的命令,清理视野内遍布的野花。
这些花生得鲜嫩漂亮,但分明周围连杂草都稀疏,唯有它们一大丛一大丛地艳丽盛开。
是离奇至极的景象。
只是他们由于先前的疲乏,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探查环境的不妥之处。
释放的妖气让植物都迅速地枯萎、蔫落。
白钧的反应比其他妖都快,渐渐走得远了。
他不确定幻术媒介涉及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只能尽力毁去更多的花。
“好痛好痛。”轻轻的抽泣声从某个方向传来。
纪郁恨恨地锤了一下地面,将害他再次摔倒的罪魁祸首抓在手里,扔得远远的。
一截枯枝被抛了出去。
又伸手擦干净眼泪,努力睁大眼睛扫过周围的每一根草,每一片落叶。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在刚才踏入这里的一瞬间,感觉好像被某种力量推了一把,然后才被树枝绊倒的。
他又在心里骂着害他受伤的东西,这一下比之前摔得都要惨,脚踝处的白皙皮肉泛红泛肿,稍微碰一下都疼得他忍不住嘶嘶抽气。
“小鱼?”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纪郁立刻就僵直了身体,伤口作疼也不敢伸手去碰。
又被叫了一声。
白钧的面容清晰彻底地暴露在眼前了。
纪郁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体,受伤的右腿微微往里蜷了蜷,害怕地看着靠近的白钧。
他没有在笑着,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低劣的心思和意图。
那张脸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每一处线条都锋锐冰冷,凛冽得刮骨,光是看着,就让妖有种被刺伤的感觉。
“我、我不是。”他紧张地吞咽一下,“你认错妖了。”
纪郁按在地面的手指收紧,干燥粗糙的沙土从指缝间流出来,摩擦出轻微的痛意。
这反倒让他有些安心地确认了此时确实是人类的模样,白钧没有见过的,一定认不出来。
他试图将白钧刚刚叫了他名字的事实完全忽略过去,认定为一种恐吓敌人的诈唬手段。
“小鱼。”
白钧以更加笃定的语气喊了一声,眉眼渐渐温软下来,像一池破冰的春水,波纹浅浅,漾着柔和的暖意。
纪郁开口说话之后,他就彻底清楚,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他的小鱼。
又即刻意识到伤口的存在。
于是甩开了所有顾虑和疑惑,加快了脚步,更加地靠近纪郁。
“我不是。”纪郁抹掉眼泪,闷声否认。
好像心里堵着一口不明不白的气,让他没办法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的腿还疼着,又饿又累根本没有力气,别说打过白钧了,连跑路都是问题。
那个黑袍人脑子绝对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指望他拿到精血呢?
要好好活下去,真是太难太难了。
晃动的阴影将他覆盖住,他绷紧身体,手背用力得鼓出了青筋。
白钧会杀了他吗?还是会在杀他之前问问他背叛的原因呢?
不论怎样,总归是不会放过他的。
纪郁知道,妖王和大祭司对待叛徒都是无可姑息的态度,白钧一定也不例外。
他颤抖着睫毛,闭紧双眼,不敢再看。
他见过死掉的妖的脸,都太丑了。
他不想。
热腾腾的、泛着浓烈腥气的液体骤然洒落在他半边脸上。
斑斑驳驳,像一场大雨。
他听见血肉被刺破深入的声音,那么鲜明,然后是细碎沉闷的喘息,和重物坠地的声音。
仿佛压碎了很多树枝。
噼里啪啦得响个不停。
纪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某种错乱,又颤抖着,睁开眼了。
他看见一双握着刀的手,插进了倒地不起的妖的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汩汩的鲜血流出来,太多太多,好像要彻底流干才肯停息。
他惊愕地张开唇,便有血珠沿着面颊滑落,含进他的嘴里,灼得他舌尖发烫,握着刀的手也烫,但他不敢松开。
因为手掌下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他怕一有别的动作,这心跳声就彻底终止了。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全身都在发抖,可怜兮兮得像被雨淋了无家可归的幼兽,从喉腔里挤出凄切的哭吟。
“别哭。”
模模糊糊地,他听见白钧吐出这两个字。
又轻又低。
像是他幻想出来的声音。
“小狐狸,很有做叛徒的天赋啊。”毒蛇不期然从阴暗的角落爬出来,在他耳边吐信,“只是要一点精血而已,没想到你这么狠的下心,下了死手。”
“我没有!”
来不及害怕,他激烈地反驳,眼里透出刻骨的恨意。
不是他!根本就不是!
他甚至从没在身上藏那把刀!
手下的刀突然飞出,他伸手去握,掌心被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
“既然精血你已经拿到了,按照约定,我该要替你除掉蛊虫,是不是?”
伴随着一声轻笑,纪郁的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世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