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空气中是青草裹挟着泥土的新鲜气息。赵应随缓缓走进雨幕,衣角纷飞,雨滴点点洇入,晕染出深色的水渍,像是落下的泪水。
何铭阳为他撑着伞,一步一步,珍重地将他送入何衷归伞下。独属于赵应随的微甜茶香,随着赵应随的离去,很快消弭在冷冷的空气中。何铭阳握紧了伞柄,目光沉沉。
白色的伞面下,赵应随将手置于何衷归掌心,在指尖相触的瞬间,何衷归像是怕他后悔一般,猛地紧紧攥住,牢牢地箍于手心。
“走吧。”何衷归低声道。
赵应随摇摇头,“稍等。”他转过身来,望着雨幕中严作凡模糊的身影。
视线交汇,严作凡难以自抑地向前走了两步,十指用力地按压在朱红的柱子上,细密的雨水顺着柱身滑落,转瞬便将他的指尖打湿。
“妹妹……还望三思。”严作凡声音喑哑。
赵应随神色坚定,“许公子,莫要担心。眼前这两位公子,我一看便觉得十分熟悉,仿若旧识。与他们相处些时日,或许有助于我恢复记忆。”
刚才严作凡眼中一闪而过的兽瞳,让赵应随笃定,昨夜的诡异定然与严作凡脱不了干系,无论眼前清隽的大夫是妖也好,是人也罢,保和堂他都不能再留。
更何况,他被莫名其妙地安上“许仙”之名,于情于理,都得和“白娘子”“小青”有所交集,乐观点想,说不定他还能借此机会,找到回现实世界的线索。
见赵应随去意已决,严作凡缓缓垂下眼帘,声音微微发紧,“妹妹,如若能找回记忆自然是好。倘若真找不回来,就回保和堂吧。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一直在这,等你回来。”
赵应随:嗯……我觉得你是我找回记忆路上最大的阻碍。
谢过严作凡的“好意”,赵应随和何衷归并肩撑伞离去。何铭阳满脸不爽地紧随他们身后,临走时,还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呵,伪君子,我不会再给你和他相处的机会了。”
闻言,严作凡手指的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踏出保和堂的大门,赵应随才觉得严作凡那种偏执的、如芒在背的目光才终于消失,他浑身一松,凝望着好似永不停歇的大雨,询问身旁穿着白衣的何衷归:“我们要去哪里?”
何铭阳满面春风地从身后牵住赵应随空闲着的手腕,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回家啦!”
他们的“家”在距离保和堂和金山寺很远的地方,位于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庄里,村里大部分都是木屋,他们家则是一座青砖白墙的三进院,高高的围墙、精致的雕花窗棂,与周遭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凭空拔地而起一般。
隔壁的门后走出一位大婶,衣着简朴,嗓门倒是很大,一看见他们三人,便叫嚷道:“哎呦喂,这是天上的仙子掉入凡间了!”
街坊邻居被声音吸引,纷纷从门后探出头来,悄悄打量着这位谪仙般的“仙子”。
何衷归看着赵应随平和的神色,莫名觉得赵应随此刻心情不佳,他指尖凝聚起一团白光,紧接着如雪花般迅速分离,悄无声息地一一隐入村民的太阳穴中。
大婶的脸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她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像被丝线操纵的傀儡,嘴里机械地重复“要做饭了要做饭了……”,随后一百八十度转身,大踏步地走入家门。
看热闹的村民和大妈如出一辙,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隐没在门后。
何衷归用余光悄悄打量赵应随,赵应随面色毫无波澜,好像根本不觉得有何异常。何衷归嘴角上扬一些,倒是胆大。
何铭阳殷切地为赵应随推开大门,弯着腰比了个欢迎的姿势,眉眼弯弯,“请吧,许小姐。”
何铭阳带路,为赵应随介绍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赵应随听着何铭阳的讲解,时不时点头以作回应,而何衷归,自踏入院子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赵应随,没有片刻偏移。
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隐于花丛交映中,此时,厚重的大门却如生了灵智一般,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轰然阖上,隔绝了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讲了那么多话,何铭阳也有些口渴了,他们在临水的水榭里稍作停留。石桌上有一套精美的茶具,何铭阳颇为熟练地沏茶、倒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一脸骄傲地将碧玉的茶杯递给赵应随,满脸写着求表扬。
赵应随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倒是不显,伸手接过茶杯,道了谢之后便再无言语,好像何铭阳花里胡哨的泡茶技艺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不足为奇。
杯沿轻触下唇,茶香在齿间蔓延。
“好茶。”赵应随眼眸微微弯起,看了眼气鼓鼓的何铭阳,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何青的沏茶手艺更是为茶增色不少。”
闻言,何铭阳原本紧绷的脸瞬间缓和了些许,偷偷抬眼看向赵应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
何衷归轻轻“啧”了一声,雨下得更大了。
“还未来得及问,”赵应随将茶杯放在石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语气淡淡,“我与两位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何铭阳猛地一抬头,张口就道:“你是我……”
“你是我娘子。”何衷归垂首品茶,神色坦然道:“前些日子,为着一点小事,你我夫妻二人起了争执,娘子便离家出走,我和何青可找了许久。”
你俩角色扮演上瘾了吗?赵应随面无表情地听着。
单从行为举止来看,这两人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绝不是字面意义上普通的“人”。以他们这般不寻常的本事,又怎会连自己的性别都分辨不出?可他们偏偏要睁眼说瞎话,硬称自己是何衷归的娘子。实在是……满满的恶趣味。
赵应随不咸不淡地说:“是吗?那为何在舟上相遇之时,你们不与我相认呢?”
何衷归无辜道:“那时不知娘子失了忆,以为娘子余怒未消,故而实在不敢挽留。”
……行吧。
赵应随一时语塞,只能皱着眉头无奈接受了“何衷归娘子”这个身份。
可当夜幕深沉,烛火摇曳,到了就寝的时刻,事情就变得难办起来了。
卧房,赵应随看着窗前并肩而立的两兄弟,一时无言。何衷归穿戴整齐,只是将束起的头发披散下来。而何铭阳只穿了洁白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手上还抱了一个鸳鸯图案的枕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赵应随:“……你们来干什么?”
何衷归轻轻一笑,理直气壮道:“我与娘子感情和睦,恩爱非常,自然是要同榻而眠。”
恩、爱、非、常?!
赵应随扭头,不想面对这惨烈的现实,他问何铭阳:“那你呢?”
何铭阳举起一只手,义正言辞道:“嫂子,你连这都忘了吗?从前夜里,你最喜欢搂着我睡觉了。不过忘了也无碍,我们一起睡上几天,或许你便能想起来了。”
赵应随还没发表异议,何衷归就不咸不淡地质问:“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何铭阳眨巴眨巴眼睛:“哦,哥你年纪大了,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赵应随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果不其然,下一秒,何衷归伸着两根手指,精准地拎起何铭阳的后领,任由何铭阳剧烈扭动身体和大声抗议,一脚将他踹进了门前的水池中,水花四溅,惊得竹林间栖息的群鸟振翅而起。
解决完不稳定因素,何衷归回房,静静站在赵应随面前,几缕发丝垂落在肩头,添了几分平日不见的柔和。
他淡淡道:“客房已许久无人居住,这会儿收拾恐怕十分麻烦,不过,若娘子不愿与我同床共枕,我也不愿勉强,今晚我就在塌上凑合一晚吧。”
顿了顿,他又道:“娘子可愿帮我找找厚被子,夜里天凉,我在榻上怕是……”
明知何衷归在做戏,可赵应随望着他那副“委曲求全”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暗自腹诽这家伙演技愈发精湛,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叹一口气道:“不必了。”
“嗯?”何衷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好似他不知道赵应随的言中之意。他向前迈了一步,凑近赵应随,故意问道:“娘子这话是何意?莫不是觉得为夫身体康健,不用被子也能御寒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何衷归能闻到赵应随衣物上淡淡的皂角香。就连他耳垂上的那一小颗红痣,仿佛也触手可得。
昏黄的灯火摇曳,窗外映出了他们两人亲密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暧昧缱绻。
赵应随抬眼,他的眼型实在是漂亮,像江南雨夜的一汪春水,寂幕深沉中漫天飘舞的梨花,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毙在其中。
他薄唇轻启,“你想多了。”
“嗯,这么心狠吗?”何衷归调笑道,眼睁睁地看着赵应随头也不回地上了床,但却还是嘴硬心软地给他留下了空间。
何衷归骤然失笑,动作利落地脱去外衣,吹灭灯火,上了床,与赵应随并肩躺在一起。
两个Alpha睡一张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赵应随也没放在心上。周身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困意一阵接着一阵,身旁何衷归的呼吸声平稳而均匀,在静谧的夜里,反倒成了助眠的节奏。没一会儿,赵应随便沉沉睡去。
何衷归睁开双眼,瞳孔在黑暗中,宛如两颗幽微的绿宝石,散发着神秘而冰冷的光芒。蛇鳞如藤蔓般缓缓缠上赵应随那盈盈一握的窄腰,似是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眼中明暗交错,何衷归压抑住想要将眼前人彻底吞食的汹涌**,他缓缓凑近,在赵应随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虔诚而克制。
窗外风雨渐起,合欢花落,他静静看了他一夜。
……
细雨如雾,弥漫在天地之间,邵祁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觉已有了凝结的水珠,但他浑然不觉,脚步轻快,穿过大街小巷,朝着家的方向匆匆赶去,路旁的水洼清晰地倒映着年轻捕快那张俊秀的脸。
邵祁单手掂着一条肥硕的鱼,那鱼还时不时扑腾几下,他心里盘算着回家先炖个鱼汤,犒劳他多日奔波劳碌,解决了一桩冤案。
隔壁的大婶眼尖,老远便瞧见邵祁回来,热情的招呼:“邵捕快,你回来了!看你精气神儿这么足,案子肯定办得漂亮!”
“嗯。”邵祁朝着大婶点头问好。
忽然,他的眉头猛地一皱,目光瞬间越过大婶,紧紧盯着她家旁那座平地而起的院子。鼻翼轻颤,敏锐地捕捉到从院子里弥漫而出的浓浓妖气。
邵祁面上不显,大拇指悄然发力,顶开一小段剑鞘,发出细微的争鸣声,“李婶,你家隔壁的新院子里住的是谁?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大婶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眼神暗淡无光,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这……这院子,老早就有了啊,你怎么会没见过呢?”说完,大婶对着邵祁勾起嘴角,笑容十分怪异,像是皮肉被生硬拉扯出来的。
“是吗?”邵祁的眼神愈发锐利,试图从大婶的表情里探寻真相。
可大婶却避开他的目光,只是不断重复着:“老早就有了,老早就有了……”随后转身进了家门。
邵祁仰起头,目光如寒星般锐利,钉在那透着诡异气息院子的屋檐一角,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