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樾离开开元楼时,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锦盒里是开元楼的招牌酒菜。
酒香混着菜香萦绕在鼻尖,给姜竹樾一种要吃断头饭的错觉。
“赵嘉祈。”姜竹樾望着天,默念这三个字,下一瞬,一张纸就糊了她一脸。
姜竹樾:%¥——
鸟语花香戛然而止。
姜竹樾目光落在被她从脸上薅下的纸上,眸光一闪,抬脚往城南走去。
与此同时,开元楼二楼,一间窗扇半开的雅间内。
两个身着华服的人分坐在一张八仙桌两侧,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扇,落在脚步坚定的姜竹樾身上。
“你跟上去看看。”赵嘉祈道。
她对面,刚大快朵颐一番的少年闻言,不情愿地“啊”了一声,然后就在赵嘉祈威胁的眼神下,老老实实起身。
*
姜竹樾捡到的是一张招租的传单。
传单上,城南百家巷的一间屋子,打骨折价出租,每月只要五十文钱。
早先,姜竹樾就有租房的打算。
因为,她现在住的客栈一晚就要二百五十文,贵就算了,姜竹樾还觉得她有被深深冒犯到。
此外,坚定姜竹樾现在立刻马上就去看房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赵嘉祈威胁她说,只要她不进宫给老皇帝算命,就立马去客栈找她。
临安客栈只此一家,赵嘉祈找她可是十分容易。
是故,为了躲赵嘉祈,姜竹樾只能有多快是多快,赶紧找房,躲起来。
城南,临安城算是“富庶”的地界。
不过,富庶的点并不是因为这里住着权贵,而是因为这城南在权贵激烈地炒房下,每一块地皮都贵得离谱。
以至于,临安城百姓都称呼城南的房为“黄金屋”,住在城南的人为“有钱人”。
但这两年因着外来人减少,城里人又好些个举家搬迁,所以,城南房价一时跌得很厉害。
尤其是城南百家巷,跌到房租二百文一月,都没人光顾,整条巷子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味。
姜竹樾按着传单上写的,在百家巷找了一大圈,最后,在一犄角旮旯里,找到一扇有些破败的院门。
院门边上的红墙已经掉了漆,墙角,一块木板静静倚靠着,上边被灰尘厚厚蒙了一层,遮盖住上面几个有些残缺的大字。
“这是匾额?”姜竹樾俯身,盯着木板许久,认出。
她拿传单,掸去匾额上的灰尘,露出两个大字:徐宅。
徐宅就是传单上写的地方。
姜竹樾见找对了地方,起身,按照传单上提醒的,重重叩击了三下院门。
“谁啊?”院子里头,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姜竹樾回了声“租房”,院门就从里边打开,紧接着,一个拄着鸠杖的老媪从里面走出。
老媪两眼上笼罩着一层□□,她抬头,没有任何聚焦的双眸落在姜竹樾身上。
“姑娘家?”,她伸手,精准抓住姜竹樾手腕,缓缓往下,摸了下她的手,确认,“姑娘家,老身就放心了。”
老媪放开姜竹樾的手,侧身请人进去。
姜竹樾看老媪一眼,又细细扫了眼院子里,见院中没有旁人,才小心翼翼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
正中央,是一张石桌,石桌上方,繁密的紫藤花垂落,与绚烂的晚霞一道,美得惊心动魄。
“阿婆,你是一个人住吗?”姜竹樾收回看院子的视线,问老媪。
老媪双手拄着鸠杖,摇头,“老身还有一儿子,早出晚归的,不着家。”
姜竹樾思量了下老媪的话,又问:“阿婆,那我若想租你的房,你可还有什么旁的要求?”
“旁的要求?”,老媪若有所思,“姑娘可愿意每日陪老身去打叶子牌?老身眼盲,总被人占便宜,正缺个帮老身看牌的。”
姜竹樾嘴角微抽:“可以。”
老媪露出一抹笑:“那便足矣,老身没要求了。”
二人交谈几句,又仔细说了租房其他问题后,准备签租房的契约。
哪成想,这最后一环节出了问题。
老媪进屋,好好翻了一遍屋子,结果却没找着租房契约。
不得已,她只能和姜竹樾道:“姑娘,烦请留个名姓,老身明日再与你签租房的契约可好?”
姜竹樾想了想,没有意见,留下名姓,离开了。
姜竹樾走后不多时,一个华服少年紧跟着进了老媪的小院。
少年打量一圈老媪的院子,道:“阿婆,你这房子我买了。”
正准备出门打叶子牌的老媪:?
“买了?”,她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着视野里模糊一片的华服少年,皱眉,“你买了老身院子,老身住哪儿啊?”
华服少年言简意赅:“万家巷。”
万家巷,也是城南一条巷子,比百家巷热闹,也比百家巷房价更高。
买房又送房。华服少年心想自己提出这个诱人条件,老媪一定会想也不想答应。
谁料,老媪举着鸠杖,就往华服少年挥去。
“这是老身祖产!你也敢想!”,老媪气若洪钟,“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吗?”
她手里鸠杖落下。
华服少年想说:是的!有钱就是了不起!
但看着追在她屁股后边跑的鸠杖,她只能边跑,边求饶:“阿婆,有钱没有了不起!有钱没有了不起!”
华服少年现在就是一整个后悔。
很后悔!
早知道蹭赵嘉祈一顿饭,会被八十岁老太追着打,她绝对不会吃这饭。
哪怕开元楼的饭是真他爹的香。
院子里,老媪和华服少年围着石桌跑了半晌,也没有停下来。
她们你追我赶,隐约间,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其中,老媪的速度越来越快,手里的鸠杖离华服少年也越来越近。
华服少年感受着身后紧迫的压力,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所幸,这股带着寒意的风,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个声音叫停。
“娘,俺又莫钱了!”粗犷的声音穿透以石桌为中心的二人转。
“啥,恁又没钱了?!”老媪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看向门外走进来的一米八壮汉,鸠杖方向一转。
壮汉目光落在那鸠杖上,“扑通”一声跪下,道:“娘,俺去赌场,输得只剩裤衩了……”
老媪:“啥?恁个鳖孙!裤衩都莫了!”
老媪心一梗,随即举起鸠杖,冲着壮汉就是一顿打。
老媪的火力被成功吸引。
华服少年在石桌边的石凳上倒下,缓了许久,然后抱手打量起被打的的壮汉,啧啧称叹:“竹笋炒肥肉,一绝。”
老媪:……
壮汉:……
院里,短暂地静了会儿,老媪目光落在华服少年身上,决定一个也不放过。
哪成想,壮汉突然抓住老媪的鸠杖,又幽幽补了一句:“娘,俺还把房子抵给赌场嘞。”
华服少年一听这话,脱口而出:“豁~恁牛嘞。”
壮汉以为对方是在夸他,不好意思摸头:“谢谢昂~”
老媪气不打一处来:“恁个鳖孙!!!恁也是个鳖孙!!!!!”
*
姜竹樾对百家巷后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她离开城南后,就回了客栈。
客栈大堂,一入夜,就点满昏黄的蜡烛。
闪烁的烛光落在脚下,姜竹樾在大堂里随意找了个有光的空位,便将手里提了一天的锦盒放在身前的八仙桌上。
打开锦盒,菜香已经偃旗息鼓。
没有温度的饭菜静静躺在白玉盏里,哪怕原来再好吃,眼下,也只能在扒拉几口后,匆匆退场。
锦盒最底下是一壶同山烧。
开元楼最好的酒,喝上一盅,口齿留香,叫人回味无穷。
姜竹樾就着锦盒里头附赠的一叠花生米,在喝一盅后,嘴角微扬,然后又是三两盅下肚。
喝了几盅酒,人已经开始迷糊起来。
姜竹樾将酒壶里剩下的酒装进腰间挎着的酒葫芦里,喊来客栈店小二。
“小旗子,帮忙收拾一下。”姜竹樾吩咐。
店小二“哎”了声,手脚利落地收拾起八仙桌上凌乱的碗碟。
至于姜竹樾,则是整个人撑着幢幡,晃晃悠悠起身,踩上了大堂西侧的楼梯。
楼梯年久失修,在人踩上后吱呀作响。
姜竹樾虽然有些醉了,但遇上这年岁比她还大的楼梯,难免还是提起精神,小心了三分。
一步、两步、三步——
姜竹樾摇头晃脑地数着楼梯数,可就在数到第三步时,一声尖锐利喝刺进了她耳中。
“黑店!你这就是黑店!”后厨传出碗碟掉在地上的碎裂声。
姜竹樾不由精神一振,在好奇心驱使下,趴在楼梯的护栏上,探头往后厨方向看去。
后厨的动静不小,里面应该是有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黑店!啊啊啊啊啊!我要去官府,我要举报你们!”
“举报?你去呀!你有本事住店,怎么没本事付钱呐!到了官府,我倒要看看青天大老爷帮谁!”
“呵,官爷一定帮我!就你们这家黑店,我要为民除恶!”
“为民除恶?这些碗碟,你先洗完吧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可能洗完!怎么可能洗完!怎么可能洗完!”
后厨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
紧接着,在店小二把姜竹樾刚吃出来的碗筷搬进后厨后,这呐喊声明显更奔溃了。
“怎么还有!怎么还有!要死了,我要累死了!你们这黑店,我诅咒你们每个人,每个人英年早婚,早生贵子!!!”
姜竹樾:?!
好恶毒的诅咒!
她瞬间精神,目光落在扶梯边上嗑瓜子的一排人身上。
“诸位,这后厨是发生了什么?”姜竹樾熟练伸手,从一女子手里抓了几颗瓜子。
女子看姜竹樾一眼,见是熟人,笑笑解释:“没什么,就是三楼一房客,付不起房钱,被掌柜的拘在后厨洗碗。”
“拘在后厨洗碗?”,姜竹樾琢磨了下,“这事很严重吗?为什么里头仁兄反应如此大?”
女子:“嗯——这说起来有些麻烦。简而言之,就是欠一个铜板,洗十个碗,那大哥听说欠了半吊钱再去个一半。”
半吊钱再去个一半,也就是二百五十枚铜板。
姜竹樾粗粗一算,就是十个二百五。
姜竹樾:感觉又被冒犯到。
她从扶梯上起来,磕完手里几颗瓜子,去了二楼房中。
房中,姜竹樾将幢幡丢在桌案上,然后左摇右晃绕过屏风,走到床榻边,跪下,往床榻底下看去。
床榻底下,有一道横木。
横木上是一片阴影,叫人看不真切。
姜竹樾手往横木上伸去,一番摸索,在床板下边摸出一个小荷包。
小荷包里是三两碎银,外加上她缝在幢幡里头的一两碎银,和腰间布袋里半吊钱,她现在也算是小有些钱。
将小荷包放进腰间的大布袋里。
姜竹樾长舒一口气,倒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枕着锦被,很快就睡熟了。
*
翌日,天大早。
系统突然放起起床歌,歌曲用的是恐怖片专用开头曲。
以至于姜竹樾梦做着做着,就变了味。
“艹,林正英大战贞子!”姜竹樾惊呼一声,从床榻上弹起来,背上全是汗。
【宿主,是起床歌,不必大惊小怪。】系统见姜竹樾起床,停止放歌。
而姜竹樾意识到罪魁祸首是系统,气得牙痒痒,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回了回神后,慢吞吞爬下床榻,绕出屏风,去一楼大堂付房钱,准备离开客栈。
结果,叫她没想到的是,掌柜突然说,房钱翻了三番,一晚上要收一吊钱。
也就是说,她住了六晚,得付六吊钱。
姜竹樾:?!
她震惊,目光落在正从后厨踉跄着爬出、又被一双巨手拉回的人身上,咽了咽口水。
怪不得,怪不得那人会说这客栈是黑店!
真是一点不假啊!
姜竹樾默默远离柜台一步,想逃。
但客栈里的护卫已经在她身后,成一字排开。
姜竹樾:!
“你这黑店!”姜竹樾急呼一声。
下一瞬,她放在腰间布袋里的三两碎银和半吊钱就被掌柜眼疾手快摸出,收了去。
“姜半仙,还差两吊半钱,你就和后厨那位一样,去洗碗补全吧。”掌柜笑着掂量了下手里的碎银,示意护卫将姜竹樾拖进了后厨。
后厨里,第一个黑店受害者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机械地洗碗。
他满面沧桑,眼窝下,两个乌青的黑眼圈配上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活像那张被吸干了精气的熊猫头表情包。
“来啦~”那人声音空灵,如同贞子在和你say hello。
姜竹樾一愣,磕巴地回了声:“来、来了。”
接着,她便在那位受害者身边坐下,也荣获一个洗碗工工位。
在小板凳上坐着,姜竹樾瞥了眼守在后厨门口的两个护卫,又评估了下自己徒手干两个壮汉的可行性,最后,选择垂首老老实实洗碗。
这些碗都油腻腻的,丝瓜瓤浸了淘米水,擦起来很是费劲。
另外,最叫人窒息的是,这丝瓜瓤里头还挂着几颗米粒和不知名蔬菜,味道古怪,闻着让人反胃。
姜竹樾强忍着恶心,洗了十来个碗,实在是不想洗了。
可她差了两吊半钱,也就是要洗两万五个碗。
姜竹樾:……
她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一大盆碗,终于知道为什么坐在她边上的仁兄要发疯了。
等等——
姜竹樾视线一转,往身侧看去,突然发现那位已经疯了的仁兄竟不知何时闭了双眼,胸前没了起伏。
姜竹樾:这是死了?!
她心下一惊,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探对方鼻息。
怎料,她手刚伸到那人鼻子下,那人就yue出了声。
“呕~”那位仁兄睁开了眼,胸前也又有了起伏,只是本就惨白的脸,在闻了姜竹樾手上的味道后,更白了。
这洗碗水的味道,不容小觑。
那位仁兄缓了半晌,才勉强回神。
他默默坐得离姜竹樾远了些,然后道:“小老弟,你是想谋杀吗?”
姜竹樾摇头,“没有。”
那位仁兄睨了眼姜竹樾的手,又问:“那你为什么给我闻,给我闻——yue~”
他被这姜竹樾的手整出ptsd了。
姜竹樾见状,默默把手从对方视线里挪开,解释:“我刚才见你两眼紧闭,以为你死了,我这才……”
她没有说下去,那人也听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快要离体的三魂七魄,道:“我这叫摸鱼,摸鱼你懂不懂?你看那两个护卫,他们现在正在打盹,这就是我们摸鱼的好时候。”
“摸鱼?”,姜竹樾顺着对方视线,目光落在脑袋晃荡的两个护卫身上,颔首,“我悟了。”
成功带出学会摸鱼后辈的那位仁兄:“悟了就好。”
他说罢,合上双眼,又开启了飞行模式。
而姜竹樾看了眼自己摸鱼的前辈,又看了眼摸鱼的护卫,在安静小会儿后,轻手轻脚站起了身。
她走到洗手池边上,先是拿皂角,火速将手上奇异的味道洗了个干净,然后,她便开始仔仔细细打量着后厨。
后厨几乎是全封闭的,唯一的一扇门由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守着。
姜竹樾若是想从这门出去,免不得会引起一场恶战。
因此,在衡量一番后,姜竹樾将视线放在离灶台几步外的一扇窗上。
那扇窗是黄花梨做的,窗后蒙了层布,看不出窗后边是什么样。
此外,窗上还落了一把锁,从锁孔来看,是寻常的一字锁。
姜竹樾站在窗边,看这一字锁片刻,抬手,取下发间一根细长的檀木簪。
檀木簪中间有一道微不可察的长痕,轻轻一转,檀木簪就分为两半,其间,簪尾与簪首分开后,露出了一截铁丝。
姜竹樾抓着簪尾,将铁丝钻进锁孔,细细一捣鼓。
不多时,一字锁就发出“啪嗒”一声,被打开了。
开了锁,姜竹樾将檀木簪重新插/进发间,然后伸手推开这窗,手脚利落地翻窗进了另一片空间。
结果,伴随着她落地的,是一声尖叫:“啊啊啊啊!有男的!!!”
一条带着脂粉味的裙衫糊了姜竹樾一脸。
姜竹樾愣了愣,将裙衫从脸上扯下,随即整个人僵住。
这是——
客栈隔壁的成衣铺?!
姜竹樾一惊,忙将手里的裙衫放到一旁矮凳上,然后,赶紧低着头,三步并作一步,往成衣铺大门走去。
怎料,紧随她而来的客栈护卫在她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与此同时,姜竹樾也撞上了一个熟人。
那人抓住姜竹樾,阻止了她的动作。
“姜半仙,还真是巧啊。”赵嘉祈笑盈盈拉着姜竹樾道。
姜竹樾看赵嘉祈一眼,面上沉默,心里却叫苦不迭道:“是啊,真是巧他爹给巧开门,巧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