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风烟 第93章 未时

万里黎出声，却有难言的力量，压制住沈一诺纷乱而缥缈的思绪：“文贵宾，有些话还是慎重些好。你曾跟朕说一笔一画皆需斟酌。”

“有时说话也是一样的，就算不是白纸黑字，说出口，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

沈一诺，在委屈，她也委屈过。

这一字一句的语境，太像了她当年去江淮办事不力，耽误时辰，导致皇太女惨死回宫时，只能在宫门前叩首认罪时所说的话了。

沈一诺，他不至于做此事。

沈一诺一直孤直的脊背，轰然倒塌。所有难言的委屈和酸楚瞬间融入眼眶中。却只能将头低下，把一切都隐藏在无人可见之处。

傅其琛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臣侍来的晚了，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文贵宾怎么还跪着呢？”

话虽如此说，可他的眼睛却直直看向了方常应和李常应。

方常应犹豫，不知是否搭话。

李常应却是个直性子，直接将事给说了出来。

傅其琛皱了皱眉道：“回陛下，若是臣侍没有记错，宫中来自西州之人甚少。西州最近的一次遴选还是先帝薨逝的那年。其他的宫人到了年纪便已经放出去了。”

“这位小兄弟，只怕不会有什么西州的同乡。”

万里黎来了兴致，直直看着他，眸色深沉：“你就这么有把握？”

傅其琛敛眸，带上几分委屈，真切的答话：“已经临近年末，前几日刚跟着尚宫局整理明年放出内庭的名册，凑巧而已。”

李常应急切道：“嵘贵宾，你说这些，难道是认为这内侍说的是真的？”

万里黎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轻蔑。

不料，傅其琛却转了语气：“当然是假的。”

万里黎一愣。

“文贵宾，诗书门第，通文达理。怎么会肆意攀咬一个无礼的杂役呢？”

“前朝发生这样的大事，内庭的郎君都没得到消息。西州的家书，却这么快就能传到宫中？”

众人看向若桑，可是内侍，只是以头叩地，不见神色。

“臣侍清清楚楚记得，这个时节自冬至节后又遇上了年底，和宫中贵宾晋位之事。尚宫局忙的脚不沾地，这家书该再慢上几天才分拣才是。"

"这位若桑内侍又是哪来的手段？居然可以赶在宫中众人之前收到家书？"

万里黎看上傅其琛的眼神慢慢变了。

就连沈一诺也不可置信的盯着傅其琛，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傅其琛继续问话：“而且西州有黄沙五万里之称，这个内侍随口一说的，并未报名。文贵宾从未涉及到域外之地，又如何能知道德君家人所在？”

方常应却问：“文贵宾博闻强识，思贤阁藏书包罗万象，未必不知。”

傅其琛浅浅一笑，俯身行礼：“陛下，曾居西州，当清楚。”

万里黎低头：“西州黄沙五万里，常有风沙，且毫无规律。除了少数绿洲，城郭外。百姓往往虽季节而迁移。就连当地人也要依靠动物方可认路，前朝就放在宫中的西洲图志？时过境迁。废纸一册罢了。”

李常应气急，怒视若桑，训斥：“你收了文贵宾的打赏，却还在这信口雌黄，说究竟为何要陷害文贵宾？”

傅其琛：“李常应何必动气，就算是民间以下犯上，也是犯忌讳的大事，依臣侍看，定要把这内侍送到宫正司去，好好拷打才好。”

沈一诺也看向了那道瘦弱的身影，就算此时此刻，若桑却还是不语。

就在这时，宫人来报，张侍人求见。

沈一诺大惊，昌浩怎么也来了，他不知内情，万一牵扯进来可如何是好？

可是万里黎已颔首同意。

张昌浩带着身后的人风风火火的赶进殿中，身上带着风雪的气息，蓬莱宫跪着的宫人迅速向两边散开。

今日本是密谈，沈一诺只带了几个外殿的内侍，新程就留在了蓬莱宫中。而现在新程也在张昌浩身后担忧的看着他。

张昌浩进来就行叩首大礼：“奴才参见陛下，陛下，哥哥冤枉，还请陛下勿听信小人一面之词。”

“你先起来，谁是小人啊？”

张昌浩忙道：“陛下，刚才派人前来询问。奴才多问了几句，就惊觉不对，立刻询问新程，果然发觉证词不一致。”

新程跪下：“奴才可以作证。”

张昌浩：“奴才觉得不对就去查查若桑。果然，奴才发现这个若桑根本没有什么同在西州的兄弟，却有一个来往过密的宫女，名叫落叶。”

“几日前，这位叫落叶的宫女，就因为行事不端而被罚入了宫正司。而且根据尚宫局的证述，这二人来往过密，若桑多次入尚宫局打探，还曾言若落叶无事，他愿以命来偿。”

傅其琛轻呼一声：“竟是如此？若非有人拿着这位宫女，来要挟若桑，挑拨德君和文贵宾的关系不成。若是如此，用心当真狠毒。”

张昌浩听了这话，眼都直了？这事难道不是傅其琛做的？他这么如此心安理得？

方常应和李常应都义愤填膺，文贵宾以金相赠，他却恶言以报之，如此恶奴，当入宫正司严刑训斥才是。

傅其琛上前训斥：“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还不说，究竟为何要陷害文贵宾？”

若桑伏在地上，听得这一句，慢慢抬起头来，面上居然带泪含笑，声音不高，却语气阴沉：“不必劳烦宫正司了，奴才直接告诉各位便是。”

“是德君。”

“文贵宾要怪就怪德君，怪德君你与德君亲如兄弟，交往过密。就是可惜，你命太硬了，德君居然没有克死你。”

下一刻，若桑居然笑出声。

“可奴才见不得德君这个祸国殃民的妖人，所以文贵宾，你活该有此一劫。”

万里黎沉声：“你在胡说些什么？”

“奴才没有胡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德君这个福薄灾生的妖孽。”

若桑哭着叫出来：“明明是他自己命薄，落入冰池之中，却要别人陪葬。奴才恨德军，若不是他，落叶根本不可能受如此重刑。”

“妖言惑众。”

“奴才没有说错，德君本来就是一颗灾星。因他之故，宫中灾祸不断，掌珍出宫，凤尊遇险，帝卿受伤，甚至他克母克亲，就连他的本家洛家也被逼出京。”

“这一切的祸害都是因为德君，任何人，任何事跟他沾上去，都没有好下场，之前是落叶，现在是我。之后是谁？”

若桑哭着在大殿上向众人哭喊，他的手胡乱挥舞着：“是你，是你，是他，还是陛下，还是大楚江山啊。”

被他指到的宫人，皆瑟瑟发抖。

宫人们将头紧紧地贴向地面，仿佛想要借此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骨头磕着地面，抖出轻微的声响。

无人敢看若桑。

“传言都是真的，德君就是一个妖孽，他就是一个灾星。”

万里黎怒斥：“疯了，疯了，来人啊，把他嘴堵上，拉去宫正司。“

“奴才没有胡说。当初落叶只不过将沸水置于池中，几句责骂罢了。德君非要横插一脚，导致自己落水还却连累那么多姐妹兄弟。”

“他如今病重垂危，都是他活该，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若桑张狂地叫着，又哭又笑，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来那眼泪，是悲哀，是恐惧，还是欣喜。

这些话是真是假，或许亦真亦假。

傅其琛上前教训：“竟然敢污蔑德君，还不给他拉下去。”

两旁的侍卫很快就上来。

若桑缓缓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像是认命，却悄悄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向万里黎冲了过去。

众人大惊，沈一诺身体僵硬地跪在原地，在惊恐中居然无法动弹。

那支细细的簪子却闪烁着寒光，在若桑手里带着无尽的杀意朝万里黎逼近。

万里黎看着眼前的“兵刃”，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掠过，却挡在了万里黎面前。

是傅其琛！

于是那个簪子狠狠的划伤了傅其琛的手臂，留下鲜红的血痕。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傅其琛的衣袖。

连万里黎也吃惊不小。

方常应和李常应在片刻间，就冲了上来，刚要擒住若桑。

可惜，若桑却回首跑向赶来的侍卫，若桑就这样直直的撞上了侍卫的刀上。

柔软的腹部撞上刀刃，只能鲜血淋漓。鲜红色的血顺着他深色的绿衣，缓缓流下来，直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才显出了红色，很快成为一摊摊血泊。

他缓缓倒下，支撑起身体，可不知为何，他匍匐着向万里黎的方向爬行，每移动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可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的万里黎：“陛下，妖孽祸国。你一定要……要记住……”

随后渐渐没了气息。

满殿的人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张昌浩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变故，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而万里黎抓住傅其琛的胳膊，看着若桑倒在血泊中，不知想些什么，随即叫来一个太医让她给傅其琛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