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亲王携着秦鸢疾步而至,神情肃然。他显然没料到殿中竟然已有这么多人,目光逐一掠过众人,忽见蔡嵩在座,心中一惊:
蔡嵩不是病卧于榻么!陛下竟强行召见?
肃亲王直觉不妙,此时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上许多。他收回目光,向梁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关乎朝廷法度,不容耽搁轻视,儿臣特请急奏!”
梁帝微挑眉梢,示意肃亲王直言。
肃亲王微微转身,目光锐利地投向秦鸢,侧身让她上前。秦鸢身着囚衣,污秽满身,形容狼狈却更显凄楚可怜。秦鸢迅速会意,忙上前仆倒在地,声音略带颤抖却坚定有力:“皇帝陛下,民女乃金凤楼老鸨秦鸢,一介平民,本不敢冒昧打扰圣听。但民女蒙受不白之冤,只因知晓内情便惨遭追杀,皆因有人以权谋私、为非作歹,还请陛下为民女做主!为百姓做主!”
梁帝眉头拧得更紧了,厉声道:“肃亲王!”
“儿臣在!”肃亲王忙跪伏于地。
“朕问你,各地衙门所司何事?”梁帝言中已有怒意。
“为民请命,昭雪沉冤。”肃亲王额间渗出汗珠。
“三司会审呢?”梁帝又问。
“遇重大、疑难及至巨案,皆由此会审。”肃亲王已知皇帝用意,仍不得不答。
梁帝呵斥道:“既知此理,你何敢将此等案情呈于御前!怎么,衙门小吏办事你肃亲王不满意,还要朕替你做这个官么!你作为亲王,便是这么为君父分忧的?你究竟还懂不懂君臣奏对之仪!”
肃亲王背上已汗涔涔一片。他并非不知今日此举有失妥当,但要赶在蔡嵩出手之前尘埃落定,还要让徐墉和太子也来不及应对,他只得稍逾规矩以争时机。不过他未料到,陛下今日似乎心情如此不佳。
肃亲王紧咬牙关,急道:“父皇息怒,儿臣莽撞,父皇责骂儿臣都是应该的。但此事突发,牵涉甚广,寻常衙门恐难以定夺。儿臣得知此事后,心中惶惶不安,惊恐万分,四处探寻无果,方来恳求父皇庇佑。儿臣自知举止无状,父皇若要责罚教诲,儿臣自当领受儿臣感念君恩!但父皇不妨先听此女说完,再降罪于儿臣也不迟。”
梁帝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向秦鸢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休要故弄玄虚遮遮掩掩!”
秦鸢颤了颤,她有些没料到龙颜震怒是这般威严,生出了些许害怕之意,却很快压了下去,高声道:“是!陛下,民女今日斗胆状告兵部尚书徐墉。我们金凤楼乃旸谷城最有名的绣坊,日进斗金,三成交了朝廷的税银,六成却进了徐大人的腰包!整个金凤楼,早已成徐墉之私囊!”
梁帝抿了抿唇,面色愈发难看。此事他并非全然不知,原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被秦鸢如此**裸公之于众,他便不得不清算!他正欲发作,肃亲王忙向秦鸢使眼色,秦鸢忙继续道:“不但如此,徐大人还在金凤楼私设小倌营生!已有数年之久!民女心中惶恐,却不得不屈从于徐大人淫威之下!可谁知,近日徐大人竟还派遣凶徒追杀民女,企图以灭口之计掩盖其滔天罪行!幸得官老爷眷顾、陛下仁德,民女方能得见天日,向陛下诉说冤情——”
秦鸢颤声而答,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恐惧,几分坚毅,似乎每字每句皆凝聚了无尽的冤屈与勇气。
“荒唐!兵部尚书若有错失,自有士大夫弹劾!你一个刁蛮妇人空口白话,岂敢在御前放肆!”梁帝听得恼了,实则心中对徐墉怒意更胜——
他这个皇帝素来做得仁厚,竟叫臣子纵容过了头!
秦鸢将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地上立刻留下了一道血印:“陛下明鉴!民女虽愚昧无知,但心中秉持正义,不敢同流合污!每每有恩客点选小倌,民女都会记录在册,以备查证。徐大人屡次派人追杀民女,民女不敢回金凤楼取回名册,只得斗胆请肃亲王殿下为民女做主,取回罪证呈献给陛下。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小女一个公道,为民除害!”
肃亲王挥手示意,有太监忙双手将一本整洁的册子呈上。肃亲王正声道:“儿臣已仔细查验过,名册上所载皆是往来之人,正是徐墉私下做小倌勾当的铁证。”
梁帝似不耐烦地随手翻了翻,冷眼瞥向秦鸢。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唯闻梁帝沉重的呼吸声。
肃亲王趁机进言:“父皇,此女所言骇人听闻。若所言属实,恐真罔顾朝廷法度,为礼法所不容,实乃大不敬!儿臣恳请父皇传召徐墉大人,以明是非。”
梁帝倏地望向肃亲王,眼底闪过一抹阴沉之色。他缓缓扫过肃亲王、蔡嵩、谢凌安与严翊川,最终微微颔首,以示应允。
徐墉闻召,急匆匆赶至宣政殿,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有些日子没睡踏实了,竭力支撑,努力维持镇定之态。殿内,众人或立或跪,乌泱泱占了一地,气氛肃杀,只见这架势,便知事态不妙。
未及起身,梁帝已示意身旁太监,语气冷冽:“给徐大人看名册。”
徐墉额上冷汗涔涔,大脑飞速运转,不敢轻易开口。梁帝也不开口,抿了口清茶,冷冷地望着他。
徐墉品不出梁帝之意,半晌,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装作不解,犹豫道:“陛下,此名册......”
“名册上记得是金凤楼的小倌营生!你好生看看,这些名字,你可熟悉?”梁帝一看便知此人没有承认的打算,厉声打断他。
徐墉心中一紧,但面上仍强作镇定,愤然作色:“金凤楼竟公然枉顾朝廷法度!谁是掌管金凤楼之人?蔡嵩大人还不派人速去缉拿!”
梁帝眉头紧锁,目光如刃盯着徐墉,没有说话。肃亲王在旁冷笑一声:“徐大人这是要装糊涂了?”
徐墉装作一怔,沉声道:“肃亲王此言何意?莫非想将如此败德之事强扣在老臣头上?老臣一生忠心耿耿,这名册上所载之人更与与老臣无半点瓜葛!”
“是么?”肃亲王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徐墉不禁哆嗦了一下。
肃亲王旋即眼神示意秦鸢,秦鸢遂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徐大人,这名册乃民女亲手所书,所记之人皆民女亲眼所见,金凤楼诸人皆可作证!大人何必抵赖呢?”
徐墉脸色愈发难看,拱手道:“陛下,老臣忠心可鉴,岂会做出此等腌臜事?此女来路不明,这名册亦不过是一人之词,只怕是诬陷之言,焉能作为定罪之证?”
秦鸢情绪愈发激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是的!我没有诬陷!大人许是被府中不轨之徒蒙蔽了!您府上那些年幼的小厮,但凡稍有忤逆少爷小姐之意,便被打发至金凤楼!金凤楼每月都有新入的小倌,多半来自于大人府上!送他们来的手下固然不敢说,但嘴在那些男孩们身上,他们难道也不说么?”
徐墉正欲辩驳,却听肃亲王严声呵道:“徐大人驭下好手段!靠这般威逼强夺,动动手指就能将那些未长成的男孩送入魔窟!当真是宅邸上下一条心啊!”
梁帝闭目,面上神情如枯井之水,无波无澜,看不出悲喜。然而,众人皆知他听得极为认真,一字一句都可能烙印在他心底。
徐墉额间冷汗如雨下,他慌忙望向皇帝,急声辩解道:“肃亲王殿下,老臣府中之人,皆是良善之辈,岂会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依老臣之见,此刁女蛇蝎心肠,意图诬陷朝廷命官,其心可诛!陛下明察!”
“大人!”秦鸢娇唤道,言语中似有万般愤慨与委屈:“民女替大人开脱,大人怎么还要取我性命!既如此,民女亦不顾念大人昔日恩情了!”
秦鸢挣扎着往前爬了两步,逼近徐墉,紧咬牙关道:“大人要撇清干系,却实在撇不净!往日您府上来的小倌死的死,疯的疯,但上月金凤楼新来的小倌还好好活着!此人便是大人府中才犯了事的下人冯儿!大人若还要抵赖,何不放手让人查验府里人事名册,如今可还有此人名讳?大人敢么!”
徐墉脸色大变,他未料到秦鸢竟然连这个都知悉了,不禁高声喝道:“放肆!我尚书宅邸岂是你一个腌臜老鸨能说查探的?”他随即转身,朝着梁帝深深一拜,语气倒诚恳起来:“臣在朝数十载,为官清正,深受陛下器重,今日竟遭此等大辱,实乃臣生平未有之遭遇!臣扪心自问,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秋毫,还老臣清白!”
徐墉一番激昂陈词毕,宣政殿陷入了罕见的一瞬沉默。旋即,肃亲王轻快的声音缓缓传来:“若我记得没错,方才秦鸢姑娘似乎并未向徐大人自报家门,莫非徐墉大人未卜先知,算到了她便是金凤楼的老鸨?”
徐墉心下一惊,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语塞:“肃亲王你......”
“够了!”梁帝突然怒喝一声,猛地一拍龙椅扶手。他已经听得不耐烦了,目光如炬,直直地逼视着徐墉,冷冷道:“徐墉,朕真是太纵容你了!”
这便是要拿他上称了!徐墉闻言,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终还是强撑不住,哀嚎道:“陛下......”
“你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做出此等丑事,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巧言令色!”梁帝眉头紧蹙,眼里满是失望。
肃亲王见状,趁机进言:“父皇,此事非同小可!徐墉大人乃朝廷命官,却敢以身犯这般天大的风险,且多年未被查获,恐背后还有人包庇!为了法纪严明、朝廷安宁,还有父皇的安危,儿臣恳请彻查此事,务必查出真相!”
梁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深深地看了肃亲王一眼,心底了然——
原来是涉及党争。
梁帝旋即松了眉头——
那么局势便简单明了了许多。
徐墉自然明白肃亲王意有所指,忙辩解道:“肃亲王这是何意?老臣冤枉!老臣......”
然而话未说完,便被人厉声打断:“徐大人何冤之有?你的罪孽,又何止私设小倌营生?”
徐墉闻言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一旁许久不言的蔡嵩骤然扭过头来,眼神冰冷,目光如利刃穿过宣政殿的大堂,直直得刺向徐墉。
“徐大人手上的人命,也该算一算了!”
徐墉一凛。
肃亲王亦一凛。
梁帝望向蔡嵩:“蔡卿,这是何意?”
蔡嵩深吸一口气,声音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悲痛:“陛下,微臣并非无端指责!臣前几日方才得知,前兵部尚书杜震虽已伏法,却有一遗孤名为小玉,竟一直被当做小倌豢养在金凤楼!”
蔡嵩双膝跪地,头颅低垂,继续道:“臣有罪!陛下素来知臣那些龌龊心思,臣也不敢欺瞒陛下。臣私心本不愿将此子赶尽杀绝,只想着辱作小倌虽不仁,但毕竟是罪臣之子,或可算是为其父还罪。孰料,徐墉大人竟对小玉狠下毒手,叫人先是玩弄、折辱、奸污,一整夜反复几番,之后才痛下杀手。此般行事,实乃惨绝人寰,天怒人怨!”
肃亲王脸色倏地变白,直道不妙。
梁帝脸色愈发阴沉,眸中冷光闪烁,扫过徐墉。
徐墉脸色骤变。
整个宣政殿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压抑起来,众人大气不敢喘,犹如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只有严翊川与谢凌安悄悄对视一眼,神色平静,心中皆暗忖:
这出好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