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做事的?不是让人照看着小玉么!”
“是......原先的老鸨是知情的,所以这些年小玉才一直当小厮养着,端茶递水没亏待过。但......前些日子那老鸨暴毙,顶替上的是楼里从小养到大的姑娘。结果......手底下的人办事糊涂!只想着她知根知底好用,却忘了与她说这茬事。前些日子有个客人看着小玉生得白净,给了重金点名要他伺候,那老鸨就眼巴巴地将小玉送了去,谁知竟给玩死了......”
谢凌安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太子已然怒火冲天:“我原以为你办事稳妥,谁知却连手底下的人都管不好!小玉养在我们这儿,本是我们牵制蔡嵩和肃亲王的筹码,有他在一天,蔡嵩就不会害你一天!如今倒是反叫他们拿捏了去,谁知道肃亲王要借此对本王做什么文章!”
谢凌安从未见太子皇兄如此动气,他一向脾性温和,遂安慰道:“皇兄莫急,此事,蔡嵩未必已然知晓。”
“只怕......蔡嵩已然知晓。昨晚知晓小玉已死之事,今晨早朝臣留心了,见蔡嵩看臣的眼神......”
“还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快说!”太子催促道。
“......满是杀意啊殿下!”
“......”
徐墉身子趴得更低,哀求道:“求殿下救臣性命!殿下知蔡嵩这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还掌管刑部,若是对臣下手,只怕臣全家性命不保!”
太子扶着桌子坐下,谢凌安的话令他怒意消了些许。若此事仅是徐墉瞒着他干触律的勾当,这便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需叫停了金凤楼、寻个遮掩便过去了。但此事牵扯进蔡嵩,便牵扯进了党争,那究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便全然不得而知了。而他,是全然处于下风的那个。
他眉头紧蹙,思忖着解法,头痛欲裂。
他忽然觉得好疲惫。党争这么多年,最初心底那种担起天下万民命运的热血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消磨于无形,抑或是初踏进权力场嬉戏的激昂也已然荡然无存,只剩下如今日这般骤然应战的仓皇与慌乱,或是主动绞讦的竭力与歉疚。
他并非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多少个夜里他回想过往,发现自己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要接近他想要的天子脚下、万民身前,可所思所念不再是仓禀田耕、邦国安危,而是朝堂之上、对面那群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层出不穷的诡谲阴谋。倘若放任朝廷沦为计谋之渊薮,国之本岂非无人问及?倘若连太子都置若罔闻,大梁焉能昌盛?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与这样的自己,可身不由己。但他跳不出党争的漩涡。
或许这便是坐上那把九五之尊龙椅的代价。
思绪纷繁,太子半晌未置一词。谢凌安亦不语。徐墉跪在地上,连呼吸都不敢喘粗。
片刻后,太子打破了房内的沉默。
“方才说的那个大闹金凤楼的左郎将,怎么恰巧在这时候闯进来?”太子似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目光从徐墉身上望向谢凌安:
“凌安,你觉得——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凌安眼珠子一转,饶有趣味地听着。
“我是不是知道什么?太子真这么问?”严翊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皇权争斗远比你想的难,手段见得多了,瞒过他不是容易事,”谢凌安从袖带中掏出一张朱红请柬,递至严翊川面前,“这不就派了我来请你?王孙满月之喜,太子盛情相邀,严左郎将,总不会不赏脸吧?”
严翊川望着那一抹红,没有立刻动作。
太子的意思太明显,这是想要招揽他。
严翊川有一瞬间的迟疑,他抬眼望向谢凌安,恰撞上谢凌安的目光,那样殷切而专注。
严翊川嘴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他暗忖,这谢凌安心思里的试探之意,恐怕比太子还要迫切上几分。
“太子殿下盛情难却,王孙满月宴亦是大喜之事,我理应前往。”严翊川缓缓开口,然而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我与太子尚无交情,且只是在旸谷城暂居,恐赴宴会扰了太子和宾客们的雅兴。所以还请王爷代为回绝太子殿下之好意。”
谁料谢凌安竟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般恭敬正经做什么?传这种话还不是靠我一张嘴,我是不是还要替你补上‘祝愿小儿健康成长,福寿双全’?”
严翊川闻言,不禁揶揄道:“岂敢劳动王爷大驾?我看,你倒是要给太子殿下回话,说我架子太大,请不动吧。”
“我可是实诚人,从不胡诌。”谢凌安闻言,爽朗大笑,他一翻手腕,将请柬揣回袖中。
不过严翊川并不知道,谢凌安其实根本不是在笑他说话。
在方才谢凌安递出请柬的那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害怕下一瞬就有一只手来抽走了请柬,将它收入囊中。他担心极了。因而在严翊川拒绝的那一瞬,他竟如释重负地笑出来。
谢凌安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他暗自思忖,原来自己竟如此不希望严翊川倒向太子皇兄吗?
还是他根本不希望严翊川卷入这场皇权之争?
那,如果他卷入了呢?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严翊川盯着谢凌安,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什么?”谢凌安被看得一愣,随即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你是你皇兄的说客。”严翊川道。
谢凌安听后,轻轻一笑,摇头道:“他的事,与我无关。”
严翊川眉头微挑,似是不信:“我还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我可没说不好。”
严翊川望向他,见他仍是一副玩味表情,便知问不出什么,转而道:“你方才与我说这些,徐墉的小倌营生、太子的心思......关乎党争太多,不该是我一个外人能听的。”
“是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谢凌安大方承认,“我来,自然有我的原因。”
严翊川眉头微挑:“是什么?”
“因为两日不见,我想你了,”谢凌安眨了眨眼,“就找个由头来见你。”
“......”
“怎么,由头太大,你害怕了?”谢凌安笑眼盈盈,眼底的狡黠如星光闪烁。
严翊川不答,反问道:“小王爷,你就没有想过我会是肃亲王的人?”
谢凌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旋即笃定道:“你不会是。”
“为何?”严翊川追问。
“你大闹金凤楼,看起来是徐墉猝不及防被拖下水,但恰恰相反,这是暴风雨前的提醒。若真是肃亲王找你办差,上来便办了这样的蠢事,只怕还未入局便被踢出去了。”谢凌安轻笑道。
严翊川接过话:“那王爷以为,我是谁的人?”
“从前的不知道,如今约莫是蔡嵩,不过往后,可以是我的。”谢凌安又笑了。
他果然已然知晓蔡嵩之事。严翊川避重就轻,淡淡道:“往后的事,那得看王爷的手伸得够不够长了。”
“那得看翊川你让不让我伸长了,”谢凌安道,戏言中透出几分认真,“翊川,我们联手如何?”
严翊川微愣,遂道:“王爷都不知我想要什么,怎么敢说联手?”
谢凌安将手拢在胸前:“这不是因为你没告诉我么?不过,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蔡嵩的矛头指向徐墉也好,太子皇兄也好,我都不在乎,因为你,并没有真的在按他预期的为他办事,我说的对么?”
严翊川未置可否,抬眼看他:“你如何判断?”
“因为你在自己查内情。翊川,可没有手下像这般要探清主子的吩咐的,”谢凌安知道自己没说错,径自说下去,“你有你的目的,虽然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往后一定会知晓。”
“噢?那王爷如何能这么笃定,你一定能助我些什么?”严翊川问道。
谢凌安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微微摇了摇头,戏谑道:“翊川,你刚从我这儿得知那么多,这么快便不认我了?怎么竟这般薄情?那往后还有用得到我的时候,可不得一脚踹开了——”
“......那好歹总得让我知晓你想要什么。”
“我要说,我没有想要的,你能信么?”
“不信。”
“那怎么办呢,要不我现编一个?”谢凌安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几分顽皮。
严翊川嘴角微抽,显然对谢凌安的玩笑感到无奈:“王爷,我们是在谈正事。既说是联手,可我们甚至连共同的所求都没有,如何让人信服?”
“正事,正事,”谢凌安收敛了笑意,语调中却带着嗔怪,“你看,翊川,你心底是想要入局的,是不是?你明知道你对我是有所图的,却还要我说,好不厚道!再说,谁说我们没有共同所求,眼下便有一个。”
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什么?”
“你一定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小玉。”谢凌安凑近了一步,声音低沉而神秘。
严翊川心理咯噔一下,暗叹此人竟这般料事如神,他骤然感到自己在此人面前一览无余,淡淡道:“王爷错了,我并不关心。知道了徐墉的腌臜勾当,于我而言已然足够了。”
“不,你会一定关心的,”谢凌安又凑近了一步,在他耳边轻声道,“在你知道了是谁之后。”
严翊川望向他,不接话,似乎在权衡利弊,眼底却暴露了他分明极想知晓。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方才说了,小玉被养在金凤楼,于太子皇兄和徐墉而言,是随时可以用来做文章、制衡蔡嵩的砝码。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其间的利害肃亲王会想不到么?他可以不顾小玉的死活,那蔡嵩能不顾么?难道蔡嵩不会和肃亲王提,要将小玉接出来么?”
“所以,不是蔡嵩要把小玉养在金凤楼,而是不得不养?肃亲王驭人,竟是这般用强权威胁么?”严翊川眉头紧锁。
谢凌安道:“恩威并施,才能拴得住。这回小玉出事,依蔡嵩的性子,必然是要找徐墉报仇的。你说,让手底下的人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除掉徐墉,断掉太子左膀右臂,谁最开心?”
严翊川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恍然道:“肃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