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征急道:“徐大人不必在这儿攀咬!大人若不信大可来户部一查,军务账册都白纸黑字写着呢!更何况刑部也已经派了人去河东八郡和中原查探,只需再等几日便有消息,大人何必急在这一时——”
谁料此言一出,堂上几人骤然警觉。刑部尚书蔡嵩眉宇间闪过一丝紧张之色,余光瞥见肃亲王也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疾速望了一眼梁帝。
梁帝冠冕上的垂旒遮住了他的神情,但他声音中却似多了一份阴沉:
“六部当差如今愈发和睦融洽了,这刑部探查之事朕尚且不知晓,户部倒是先知晓的清清楚楚!”
刑部尚书蔡嵩脸色骤变,忙与许征一同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并非不禀报差事!是北境事发突然,臣才安排了人下去,正要与陛下回禀。恰赶上睿亲王回京禀报,事急从权,臣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许大人知晓此事,是因为适才来时路上臣与许大人闲谈,见许大人也正为此事焦头烂额,才就此宽慰几分——”
“来不及?”梁帝言语间不悦之色更甚,“若人人如蔡卿这般,岂不是要朕,做这天下最后一个知晓的人了?”
梁帝又顿了顿道:“朕看你是眼里没朕这个皇帝,倒是认了户部为主子了!”
龙颜震怒,堂上众人不禁屏住呼吸。严翊川不敢抬头,心道梁帝此言哪里是直指户部与刑部,明明是另有所指。
严翊川悄悄瞥了眼肃亲王的神情,果然比原来绷得更紧。
奇怪,平日听人们闲谈,肃亲王与太子党争那么多年,梁帝不是素来心知肚明、任他们斗的么?
“大人糊涂,”肃亲王忽然启口,一改紧张神色,嗔怪道,“时辰再紧,也断没有不与陛下回禀却先说予旁人听的道理。”
“陛下息怒!是臣之失,还请陛下降罪!”蔡嵩俯下身去。
“罢了,一堆烂摊子事,闹得朕头疼。蔡卿往后不可这般了——”梁帝似骤然没了惩戒之意。
“谢皇上!”
严翊川抬眼望去,见梁帝侧身靠在龙椅扶手上,略显疲态,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震怒之意。
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此怒分明意在他处!
梁帝竟然厌恶肃亲王结党营私么?
不,不对,若说结党营私,梁帝又怎么会不知晓徐墉是在替太子说话?皇上虽训斥了蔡嵩,却并未有任何实际的惩戒,亦毫无偏私太子党之意,除非——
严翊川陡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除非梁帝并不再那么支持二党相争!
太子和肃亲王拉扯数年,朝堂早已经是党派林立。官吏们饱读诗书、入朝时扬言着解民生之学问,却为太子或肃亲王身边的一席之地争得头破血流,汲汲营营为他们献策牟利。官吏们似乎忘了,龙椅之上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朝堂如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梁帝心底想要的,是在他长年累月纵容的党争中,悄无声息流失的,帝王之权。
只是他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突然意识到在丧失对朝堂的控制权?
“朕乏了,今日先到这儿吧,”梁帝起身,摆摆手,似又忽然瞧见跪在地上的夏臣道,“夏臣,先押入刑部大牢,其余的待查清之后再议。”
“臣等告退——”
夏臣入狱,谢大都督被梁帝以“设宴款待宗亲”之名留在宫中。午后方才热闹起来的进奏院再度冷清下来。
门廊下两盏朱红灯笼高悬,偶有几只萤火虫飞来相映生辉。严翊川独自坐在院中石桌旁若有所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瓷盏,敲击声清晰可闻。墙外人潮的声浪隐隐约约跃进庭院,让人很难不想想是怎样一副繁盛景象。
院门口有窸窣声响起,旋即听有人道:“严左郎将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严岭的沉思骤然被打破,他不用抬头便知来人是谁。思绪骤然被拉回尴尬而氛围微妙的今日午后,也是这般没有旁人在的场景。下意识的,严岭这一刻不想见他。
这人怎么还有心思来招惹他?
“王爷找我做什么?”严岭道。
“想找你一同用膳,”谢凌安走近,“怎么,严左郎将大架,用膳也这么难请么?”
“那不巧,”严岭顺手翻了个新茶盏沏茶,“方才进奏院派人安排来着,已经用过了。”
谢凌安不客气,直接捞过新茶:“那不巧了?我还没吃呢,左郎将正好陪我去街上转转?”
“不去。”严岭正色道。
“去哪条街呢?”谢凌安若有所思。
“我说不去。”
“去吃什么?”
“我不去。”
“水盆羊肉怎么样?加点辣好吃。”
“不去。”
“那就吃它了!”
“......”
羊肉色泽红亮,冬夜里的腾腾热气扑在脸上,显得脸庞微红。两人在街边饭庄的油纸棚下对坐而食。严翊川见谢凌安大快朵颐,伸手执筷未停过,格外放松。
严翊川遂道:“王爷回旸谷城后,似乎兴致一直不错?”
“又没劳什子烦心事,我干什么不好兴致?”谢凌安夹起一块鲜肉塞进口中。
“扫兴的事多了,”严翊川顿了顿,还是提起,“胡三秋的事,你不打算查了么?”
“父皇已经知晓了。”热汤的氤氲之气扑面而来。
“你又与我打哑谜,”严翊川撇嘴道,“现在陛下眼里的胡三秋,是罪人、是疯子,却不是棋子。”
“你又怎知我没说?”谢凌安嘴里含着肉,含含糊糊。
严翊川沉声道:“你若说了,此刻只怕太子和肃亲王已短兵相接,陛下哪里还能这么清闲?”
谢凌安拿月牙烧饼蘸了蘸肉汤,抬眼看他:“你似乎很关心党争?我以为你不关心的。”
“我原没见识过,”严翊川倒没回避他的眼神,“今日初次亲眼见到你们朝堂上针锋相对,很难不揣测。”
“都说身在其中,方知其味,”谢凌安姿态慵懒,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你这旁观者,不算。”
严翊川并未立即回应,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节奏不急不缓,仿佛正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谢凌安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开口,话语间带着几分试探与挑逗:
“还是说——
“你也是局中人?”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他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时至今日,对严翊川而言,眼前之人仍是有些扑朔迷离——
谢凌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沉溺于花柳街巷的富贵公子哥?还是深谙阴诡权术的朝堂黑手?还是鱼肉百姓的皇权利刃......
严翊川端坐在对面,双手交叠在胸前,显出一副防备的姿态,说道:“王爷这是替太子来试探么?”
“我?”谢凌安微顿,旋即轻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那笑容中似乎藏着无尽的智慧和洞悉一切的从容,“我替谁卖命,严左郎将又如何判断?”
严翊川见他掩饰,眉头微挑:“你别与我说,血亲抵不过其他。”
“那谁又知晓呢?血脉是天赐,我是我。我这人混账,懒得想明白,”谢凌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似乎带着一丝轻蔑与不屑,话锋一转,“你呢,严左郎将,你又更看好谁?”
“陛下更看重谁,我便更看重谁。”严翊川答得很快。
“哦?想不到严左郎将也这般盲从?”谢凌安微微倾身向前,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明显的笑意,似乎在等待着严翊川的进一步解释。
“王爷早知道我是什么烂货色,只要是能让我向上爬的,我当然要。”严翊川缓缓开口,面不改色,话语中带着一丝挑衅与试探
“是么,”谢凌安未置可否,“那依严左郎将之见,父皇更看重谁呢?”
“那便要看陛下的意思了。”严翊川声音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与防备。
谢凌安见他如此含糊其辞,用一种挑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严翊川的神态,仿佛在说:别以为你这样就能逃过我的眼睛。
严翊川感受到他的目光,维持表面的平静,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紧张。回应这般的周旋与试探他从来玩的得心应手,却独独在谢凌安面前屡屡显得有些生疏。
没等严翊川回应,谢凌安继而道:“我倒觉得,今日朝堂之上短短几个交锋,父皇并未有偏袒太子皇兄还是肃亲王的意思。”
“王爷说没有,那便是没有了。”严翊川声音平静。
谢凌安眼珠子一转,启齿笑道:“你别想和我说,父皇看重的是我?”
“我可没说,”严翊川微微低头,似乎并不想继续回答,“总之,还是有旁人的。”
谢凌安见状,轻声一笑。他似忽然想起自己眼前还有碗水盆羊肉没吃完,重新捞起一小块羊肉放进口中,上下打量严翊川的眼神却没停,只是眼神中的玩味淡了些。
谢凌安愈发觉得眼前人扑朔迷离——
倘若他的野心在北境,何必想要卷入到旸谷城的纷争之中?
他到底想要替谁卖命?
谢凌安打了个激灵,心底忽然闪过一丝疑虑与不安——
难不成军粮案,分明是太子皇兄与严岭的手笔?
还有那个古怪的刺史夏臣,和他在父皇面前那出古怪的戏。
难道是他们三人早已联手?
......
思绪被严翊川的声音打断:“我去方便一下,王爷请自便。”
谢凌安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但见严翊川已然从木凳上起身,神色从容,遂不再追究。
迈出油纸棚去,便见古街市上灯火阑珊,两旁摊贩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与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交织成一片。
严翊川穿行于这熙攘之中,步履匆匆,神情专注,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紧紧盯着方才那个身影。
忽地,严翊川疾速往身后瞥了一眼,侧身拐入一条幽深小巷。小巷中光线昏暗,甚至连盏昏黄的灯笼都没有。两侧的青砖墙壁斑驳陆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气息,更为这阴暗之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令人感到一阵凉意。
严翊川踏入小巷,踩在泥土与青苔上的窸窣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他环顾四周,目光警惕,心跳不禁逐渐加快。
他分明看到方才那个身影拐进了这里!
走得愈发深入,小巷愈发曲折狭窄。两旁的房屋破旧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繁华如天子脚下,屋舍内里竟然也有这般残破的景象。严翊川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但他并未停下脚步,腰侧的手不禁捏紧了拭骨刃,继续前行。
脑海中反复闪现出方才那个向他投来的眼神,虽是遥遥一见,却尽是深邃而神秘。分明是在告诉他:跟我来。
终于,他来到了小巷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破旧的木门,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门上斑驳的油漆和脱落的铜环。严翊川屏住呼吸,缓缓推开木门,一阵冷风从门缝中吹出,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显现,立于门后。此人身着黑衣,身形瘦削,面容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双眼却透露着果决而孤傲之意。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神秘而诡异。
正是方才谢凌安身后与严翊川遥遥相望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