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个男修。
十分清俊的样子,却着一身华贵的黑袍,他没有说话,只看着她,一双清和的眸子里浮沉着种种难辨之意,可眨眼过后,那里面又空无一物,仿佛她方才是看错了。
顾青梧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既然是在魔域,那应当是魔修或者妖修。
竟会是魔修吗?
顾青梧失神失语,不知为何,她甚至能想象出来他着天衍宗校服的样子,芝兰倚玉树,明月照千里,像个正派修士。
“多谢。”
明明在魔界,明明已成了兔妖,身着白衣,眼波流转间也带着意味不明的楚楚动人,可她立在那儿,却叫人无端觉得,这里不像是魔域,她好像没有被困住,此番只是路过,道谢之后,便握剑离去。
天涯路远,她要接着赶路了。
池逐没有继续再看她,微微低眸,冷淡道:“你好大的胆子。”
孔容比宁二猫强一些,不但见过魔君,还有幸听到过他的声音,威压甚重,她几乎喘不上来气。
生理上的痛楚并未袭击她的理智,她调整出来柔弱的姿势,伏于地面:“妾知错了,还望君上饶恕妾……”
诡辩之语未能再说出口——她被禁言了。
顾青梧心中大骇,这个如清白月光一样的人,原来竟是魔君!
身体下意识警戒起来,手一转,却握了空。
她再没有一把剑能够拿在手里了。
池逐没有错过她的动作,心中微哂,面上却冷漠到实实在在是个魔修。
“本君曾受妖王之恩,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留了尔等,既是寄人篱下,不苦心修炼以求振兴,一味钻研媚上,依本君来看,妖族恐复兴无望。”
孔容没想到魔君竟把话说得这样重,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池逐不欲再言,抬眸看向苦主:“还不过来?”
这是正常的,他是魔君,而她却不过是一个“妖姬”,像是菟丝花一样需要攀附着他才能活。
她应该过去。
池逐假装没看到她的防备,再一敛眸,却是真心要为她出头:“本君还不知道随便什么人竟也能作践你,你就在这里,本君倒要看看谁还敢动你。”
此话一出,孔容才是真正觉出来害怕,原来……原来君上当真喜爱这兔妖,她却没脑子一样带着人来“作践”她……
话是对顾青梧说,但顾青梧却实在感激不起来。
她生在天衍,长在天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流落魔域,沦落到被魔头保护。
思绪混乱,顾青梧不知道孔容走的时候跌跌撞撞,唇边不断的溢血,也不知道桑胭听说孔容带了人过来,已经赶在路上。
池逐凝视着她的发顶,他记得她的头上只有一个旋,那个时候,她还会一抬手将如瀑青丝随便绾起来,而后窘迫得冲他笑,支吾着解释她平日不是这样不修边幅。
顾青梧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拳,圆润的指甲扣进了掌心,她感觉得到有人一直在看她。
是魔君。
他在看什么?
“夫人!”
桑胭听闻孔容带着人往这处来,想到那柔弱的兔子心里就是一阵发毛,没有停歇地过来,却被吓得腿一软:“见……见过君上……”
君上怎么会在这里??
桑胭不知道,但是她看到自己负责的兔子正在君上旁边,大概明白了——原来是君上察觉到她有危险,所以过来英雄救美。
毕竟这兔子是被掳来的嘛,君上喜欢人家,但是有谁会喜欢对自己强取豪夺的人呢?必要时候来这么一出,效果果然相当拔群。
桑胭在心里摇着头啧啧称赞,君上不愧是君上。
若她无事,区区一只孔雀而已,她提剑就能对付,现在却只能束手就擒。
池逐心中郁气翻涌,没有再言,转瞬就消失在这院中。
桑胭这才扶着自己站起来,庆幸不已:“我就说了,君上看重您呢,您有没有事?那孔雀有没有做什么?”
顾青梧没什么事,她异常沉默,桑胭只当她被吓到了:“您别怕,君上来这么一回,往后不会有什么东西不长眼来作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您须得看清情势。”
有夙玉这么个例子在前,桑胭教起来也容易:“夫人,您也看到了,魔域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您的修为实在是太低了,仿佛都没有入门,能化为人形我也十分惊奇。君上心里有您,那就是您的筹码,您得会用,等到将来……您也好歹能保全自己不是?”
顾青梧听懂了她的话,她让自己去邀宠,以此来获得天材地宝,好提高自己的修为,避免将来失宠。
桑胭絮絮叨叨:“便是兔妖又如何?没有一个妖王生下来就是妖王的,桃花妖尚能呼风唤雨,夫人,不要怕,我知道您那一族胆子都小……”
她还在说着,没有发现顾青梧已然惊愕愣住。
她说什么?她是什么?兔妖?
什么兔妖?
桑胭早就熄了自己做妖姬的心,魔君太难接近了,有那个功夫琢磨,还不如去采补百来个男修。
因而面对这兔子的时候,也是真的尽到了自己作为侍女的职责,讲了半天,不经意抬头一看,乖乖,眼圈儿都红了,当真成兔子眼了。
顾青梧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魂到一只兔妖身上,她以为她起码还是个修士……不管怎么样,若要逃,起码还能再回天衍宗。
原来她成了一只兔妖,兔妖要怎么回天衍宗?连外峰山门都进不去……敢踏入仙域,会被人立刻捕杀吧?
桑胭愁的头疼,语调却放轻了许多:“莫哭了,我不说了,您今日也受了惊吓,早些睡吧。”
她自是不用睡,但是这兔妖修为低下,与凡人几无差别,不睡怎么行?
明草是一种于燃中新生的草,将它采下来,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它点燃,便会迅速枯死。
遇火而活,亦为火而活,更以火而活。
殿中亮如白昼,明草葳蕤。
顾青梧一遍遍地念着祭出本命剑的咒语,偌大的宫殿中,唯女声不止不歇,不知疲倦。
本命剑与本命玉牌一样,以魂为据。
肉身陨落,神魂犹在,本命剑便能祭出。
顾青梧还记得自己凝出本命剑时有多高兴,一边笑一边掉着眼泪,哭着跑去找爹爹,半路上却撞到了七师兄,七师兄还以为她受委屈了,不惜扮鬼脸哄她,哄得她边掉眼泪边破涕为笑。
七师兄长舒一口气,温暖的拇指擦去她的泪痕,而后才问她怎么了。
顾青梧却不好意思挂在嘴边炫耀,垂着头忸怩了半天,拉着他的衣角,他配合着俯身,自己这才说出了口,声音小小的,里面的喜悦却怎么都抹不去。
“我凝出来本命剑啦!”
七师兄愣了一下,也为她高兴,摸了摸她的头夸她真厉害,又将她牵去了外峰,借用了外峰的厨房,给她做了碗蒸肉。
她那时候还有口腹之欲,嗅着肉香眼巴巴地坐在木桌旁等着,最后七师兄把玉筷递给她,弯眉温声恭喜她:“小师妹如此厉害,这一碗蒸肉可算作是贺礼了。”
一碗肉被她分了两份出来,她又拿了一双筷子过来:“七哥不是快要突破元婴?这半碗蒸肉就算作是提前送出去的贺礼啦!”
他纵容地笑着,又曲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拿我做的东西来送我?”
本命剑……本命剑……
顾青梧终于崩溃,泪流满面。
她祭不出本命剑,怎么会祭不出本命剑——
只有身死魂消,本命剑才会随之消失,她还活着,怎么会祭不出本命剑!
魔域的夜比外面的要黑许多,层层黑云挡着月光,像是堵住了修士追寻大道的路。
剧烈的呼吸彰显着殿中人的失控情绪,她终于发现了?
不是借尸还魂,也不是夺舍。
天衍宗宗主独女,被捧在手心上的小师妹,“一柄青梧剑,半尺凌云泥”的顾青梧,死在了苍裾崖下。
她死于载朝试会前,白华棠与陆行云珠联璧合,于凶险的秘境中冒险进阶,又与数十名少年英才合力强破秘境,揭穿长清散人之阴谋,联手将其诛杀,而后才被凌云宗首席弟子楚文鄞告知,他们的小师妹竟已玉陨香消。
往后余下,再不曾提及这位早亡的小师妹。
她只是一个催动男女主角愤夺魁首的缘由——天衍宗宗主之女死在载朝试会前,死在凌云宗上,他们若不夺得魁首,如何告慰师妹的牺牲,又如何有颜面回天衍宗?
她不该死。
她是一宗十二峰的掌上明珠,修炼勤勉,嫉恶如仇,热忱真诚。
池逐仰头望月,浓墨重云仿佛黏在了空中,散发着不详气息。
这里已是魔域最有秩序与约束的地方,同时也是魔气最盛的地方。
天衍宗上确是仙境无疑,云雾缭绕,仙鹤清鸣,各峰各景,奇珍异草,灵泉宝地。
她该回到那里去。
顾青梧十岁方才引气入体,放在普通修士身上似乎可以引以为傲,但她的父亲曾一剑挑寒山,她没有继承到父亲的天赋,十岁,确是太晚了。
不是没听过有人在背后笑话她,说她平白浪费了好身世与好父亲,但她不在意。
她相信勤能补拙,相信天道酬勤,她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炼气,筑基,且马上就要结丹。
眼泪是软弱者的避风港,眼皮上的刺痛是警醒。
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办法总比问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