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是什么话?您说明白些,周府到底如何?”侍候着荣澜语坐在玫瑰圈椅里,又倒了两盏红枣熟水,新荔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今儿去赏心楼,正好碰上了原先周府门下一所小铺子的掌柜。他是我家那一位的同乡,之前打过些交道。如今他告老,又跟旧主子没纠葛了,我便细细问起究竟来……”
“您捡要紧的说?”新荔再催,周正的眉眼都拧起来。
刘妈妈嗯了一声也不再废话,径直说道:“这周家原先住在宁州城,可不是小门小户,正经是富贵人家呢。这一家是前两年来盛京的,彼时那位周大人刚刚入朝为官,正是得意时候。当家主母也很是能干,置办的府邸堪称富贵华丽。只可惜她是个没福的,儿子刚出息,便因车马受惊,活活摔死了。那一群姨母舅舅也不是东西,竟登门去周家要人,又把周家的钱财分个七七八八。周大人的老父受了气,便搬回了宁州城去。”
“那这门亲事?”
“只知道是周家老父月前从宁州城回来定下来,剩下的就不知里头的纠葛了。”
新荔啪嗒一声撂下手里的茶壶,壶嘴的热气袅袅上升间,她认认真真思量道:“这么说,果然是好,也不是好。好在,没有了当家的主母,姑娘过去便能做主。不好在,没有当家主母,姨母舅舅又欺负人,只怕姑娘会有委屈受。”
“这些都不是要紧的事儿。”荣澜语肤白唇嫩,容色娇艳。一眼看上去,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她一开口便呵气如兰的感觉。“要紧的是,这个人如何?”
“说是常人一个,没什么毛病。”刘妈妈将杯里的红枣熟水一饮而尽,用帕子抹了抹嘴唇道。
荣澜语听见这话,便淡淡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呐,两位姑奶奶大概也不会真害姑娘。虽然从前在闺阁的时候相处不来,可如今是什么境况?老爷夫人都不在盛京,你们几个自然要互相扶持着。这周家我瞧着还不错,不过是穷一些罢了,从八品的盐运司小官儿,俸禄是低些。可咱们府现在也不风光,还求人家什么呢?能嫁给一位当官的已经是姑娘有福,也算两位姑奶奶尽心了。”刘妈妈苦口婆心劝道。
大概真是如此?荣澜语心里也没数。但她明白,这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倒不如好好应对着。听天命已经做到了,眼下便是尽人事的时候了。有时候,尽了人事,不好也能变成个好字。
又过了两日,荣澜烟又派人来传话,说下聘的日子定在芒种,让荣澜语自己把嫁妆清点一遍。嫁妆是三四年前就预备好的,因为想着这几年再润色一番,所以并不算多。好在如今嫁的也不是名门望族,倒也说得过去。
但由待嫁的姑娘自己清点嫁妆,还是显得有些寒酸可怜。荣澜语倒是不介意,刘妈妈几个却把二位姑奶奶好生埋怨了一番。
不过好在,下聘的那一日两位姑奶奶总算没半点耽误,早早便打扮周正来给荣澜语镇场面。荣澜语是新娘子不宜见人,便与清韵坐在小花园里看宁哥儿新近写出来的字帖。新荔坐不住,自请了去前头侍候两位姑奶奶。
又过了一个时辰,荣澜语的两位姐夫也到了。
不是休沐的日子,看来是特意告了假的。
然而,大伙人都齐了,却迟迟没有新郎子上门的动静。照理该是辰时登门,没想到竟足足等到了午时也不见人来。两位姑奶奶与媒人聊得口干舌燥,两位大人喝到茶汤都没了颜色,到最后急得差点要请媒人去问人家是不是打算毁约。
就连荣澜语也没得个安生,被二位姐夫叫到了前头问话,问她是不是暗里使了什么手段。
荣澜语苦笑摇头的功夫,外头总算传来了消息,竟说是周家大人昨夜吃醉了酒,今儿起不来,所以不能亲自来了,说稍后会有家中姨母亲自过来送聘礼。
这话一出,荣澜语的心里凉了一截。
这样重要的日子吃醉酒,可见这位周大人的人品。
然而,让荣澜语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的是,眼前的众人脸上都没有意外之色。她悄悄捏紧帕子,神色平静地喘匀了气息,静静等着几位姐姐姐夫开口。
“在朝为官哪有不吃醉酒的,想必昨儿是应酬了。”莫文轩长相斯文白净,此刻淡淡一笑,倒是一脸通融的模样。说完,他又扭头问道:“大姐夫看呢?”
步军御领赵再喜此刻朗声笑道:“忙于应酬,可见官场有精进之态。有如此上进的夫婿,是咱们妹子的福气。”
荣澜烟也干巴巴笑道:“正是,京官不好做。既是他家姨母过来,你们男人家索性先忙去,我与大姐在这应付便是。”
如此,几人同心协力,竟是三言两语便把事情抹过去了。
然而连新荔都瞧出事情不对劲,荣澜语又怎会坐以待毙。
她唇边噙着自然的笑意,看向大姐,软软道:“既然周大人不来了,我索性就坐在这见见那位姨母吧。都是亲戚家,早些留个好印象,往后也好走动。”
“你倒是不害臊。”荣澜芝见她开窍,心里又意外又高兴,笑眯眯嗔怪一句便答应下来。
反而荣澜烟蹙蹙眉,但想着聘礼这就过了,想必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便没拦着,叫她随着一起见了周家那位姨母。
周家是宁州发家,如今在京当官的除了周寒执,便只有这位姨母的夫婿,任着从九品马厂协领的官。这样的小门小户,两个澜接待起来自然毫不费力。
周寒执的姨母名唤郝玉莲,想必是为了图喜庆,年过四十的人此刻竟穿了一件鲜红的石榴裙,脸上也涂得像白面似的,颧骨上两抹红更像是刚从戏台上下来一般。
这样一幅乡下人做派,让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好不容易才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荣澜语倒不吭声,只是亲手倒了茶汤递过去,双目低垂,淡淡扫了一眼那短得可怜的礼单。
二姐从荣澜语手里接过茶汤,递了一个慈爱的微笑给她,又看着郝玉莲道:“协领夫人,不是我夸口,我们家这位妹妹真真是极好的。你看着偌大的荣府,可都是她一个人打理的,这可是治家的好手。”
“是啊是啊,我还想谁把府上弄得这么利索精致,原来荣府现在是姑娘当家。”郝玉莲努力扯动嘴角,趁着这功夫细细打量起荣澜语来。
但见她一身淡黄的襦裙,两朵发髻上各坠着珍珠流苏,小脸娇俏好看,手指尖忍不住就往手心掐了掐。
这样好的姑娘,可惜是外甥媳妇,不是儿媳妇。
修长粗糙的手指挡在唇边轻轻咳了咳,郝玉莲压下念头,拿过手边的礼单,吵吵嚷嚷道:“我就说我家这侄子配不得咱们三姑娘的。您说,我那侄子虽然是个京官,可年纪还小,手里没存下什么私囊。当年我那妹妹还在的时候,倒是很会经营。可惜啊,天妒红颜,她撒手一去倒是省心了,留下了多少张能吃能喝的嘴呦。我这妹夫又不中用,倒腾过瓷器,又开过药局,不知赔了多少银子。这一老一小,实是累赘呐。”
人家亲戚送聘都是句句美言,郝玉莲这样一味把实情往外掏的,也是打着灯笼难找。但这正中了荣澜语的下怀,她想听的,可不就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嘛。
这边荣澜语暗暗品着郝玉莲的话,没想到郝玉莲这厢也一个劲儿地往荣澜语脸上瞥。照理新娘子听见这些话还有些动静才是,这不声不语算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是看上周寒执那张脸了?
郝玉莲不信邪,又絮叨了半晌,才总算把手里的礼单递出去了。“单薄是单薄些,但我那外甥争气,将来总能个说法的!”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荣澜芝听得有些不耐,但转瞬似乎想到什么,又干笑道:“将来没准周大人更有出息呢。”
“正是。”荣澜烟接过礼单直接撂在了桌上。文轩对她说了,只要能安安生生嫁个为官的人家,旁的都是小节。
郝玉莲瞧着这姐两压根没跟礼单较劲,心里愈发嫉妒外甥命好。又看着荣澜语笑眯眯的淡定模样,不由得咬紧牙根道:“哎呀,这话我本不该说。但若是不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真觉得对不起这样好的三姑娘。”
说罢,她不顾荣澜烟有些扭曲的脸色,大喇喇道:“我那侄子,如今实在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一月挣了几两银子,全都送到赏心楼跟那群狐朋狗友拉交情去了。这不,昨儿又是如此,连今日的大事都耽误了。”
“哎,说起来我不知劝了他多少次,存些银子,存些私囊,起码先把府邸整修一下。如今那外头瞧着倒是阔气华丽,可谁知道里头是空荡荡一片呐。这酒鬼啊,真真愁死人,难道往后成了婚,还让新娘子住空房子吗?”
若说进门之前,郝玉莲还有三分指望这亲事能成,可一见荣澜语如此中用,她倒有些反悔了。要是真让这么伶俐的姑娘进了门,她将来还怎么去周府打秋风,又怎么借口府里没有女眷而去操持人家的家务事。
那周家如今虽不怎么样,可那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加上周寒执的俸禄,可都是她眼热已久的。
说完这番话,郝玉莲长长叹了一口气,用看似心疼实则期待的眼神看向荣澜语。她就不信了,这小姑娘此刻还不慌?
合该闹翻天了。